衔草巷在大概十几二十年前，可以说是小镇上唯一的一条商业街，或者说，算是当时少有的具有商业性质的地方。
那个时候，整个望归川都没有高于三层的建筑，能在衔草巷有一家两层楼高的餐馆，已经可以算是小有成就了。
因为是小镇上唯一一家餐馆，所以不需要取名字，自然也没有挂牌匾的必要。倒是由于小巷里的商户们平时忙于生意，少有人有闲时间自己下厨，大多数都选择在同一条小巷里的餐馆吃饭，再加上餐馆老板的手艺确实不错，慢慢的，在餐馆吃饭就成了一种习惯。
曾有人开玩笑地说这里是他们的“食堂”，于是这个带着调笑意味的称呼也就传开了。
哪怕后来镇子的发展越来越好，也有其他的餐厅或饭馆开业，大家仍习惯在饭点的时候，招呼身边的人。
“今天去‘食堂’吃吧。”他们这样说着。
然后齐聚于这里的人们渐行渐远，此去经年，曾经人来人往的衔草巷也变成了无人探访的空巷。
“这就是岁月的力量啊。”老奶奶感慨道。
眼看着空荡荡的小巷重新有了生气，不大的店里坐着三三两两的人，一边吃饭一边讨论着什么。尽管人不多，但仍能依稀看见当年人声鼎沸的景象，一时间让人感到唏嘘不已。
“老奶奶，我来了。”
门帘被掀开，陈鹿带着一个老人走进小餐馆的后厨。
他看到老奶奶奇怪的样子，担心地问：“您怎么了？感觉不舒服吗？”
“不打紧。”老奶奶抹了抹眼角，随后笑着说：“人老了就是容易念旧。”
“今天想吃些什么……”她抬起头，话还没说完，却在看到陈鹿身后的人时愣住了。
“这是我的外婆。”陈鹿及时介绍道：“我觉得外婆可能对这里有印象，就想着请她来看一看。”
“你是……”老奶奶看着陈鹿的外婆，迟疑片刻才开口：“你的丈夫是不是姓朱。”
外婆点点头，笑着说：“你还记得啊，那时候我和他经常来你这儿约会呢。”
也许是回忆起年轻时和外公在一起的日子，外婆笑了起来，抬手轻掩住嘴，略带有少女般的娇羞。
“我也想起来了，他那时总骑着辆摩托车，你就坐在后面。”
外公很喜欢摩托车，陈鹿是知道的。
老奶奶接着说：“这个小店刚开业的时候，还是请他帮忙看的风水呢。”
“外公还会看风水？”陈鹿感到十分讶异，在这之前他从没听老妈讲过。
毕竟骑着摩托车的风水师，神秘中还透着一股酷劲儿，那副画面想想就觉得违和。
“你外公的爱好比较广泛，平日里就喜欢瞎琢磨，不过都是三分钟热度。”
话题说到了陈鹿外公的身上，老奶奶看了看外面，奇怪地问道：“对了，朱先生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
坏了。陈鹿心里暗道不好。
虽说离外公去世已经过去近十年了，所有人也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但那些被掩埋的过往不过是缩在记忆的角落里蓄势待发罢了，只要稍有松懈，它就能立刻将人拉入名为回忆的陷阱，然后将这十年来所有的思念与悲戚通通点燃。
无论过去多少年，已逝之人与未尽之事都是难以提及的话题。
陈鹿紧张地看向外婆，犹豫着要不要由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外婆却很淡然，仅仅是在微不可察的停顿后，就能够自然地说出那句话。
“他啊，没能撑到这个时候。”
明明外婆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好像一切过去了一般。但正是这样的云淡风轻，却让陈鹿感到鼻头一酸。
以他如今的年龄和阅历，很难想象外婆是怎样走过这些年的，才能像现在这样释怀，让过去仅仅停留在过去，而不是成为午夜的梦魇。
“抱歉啊……”老奶奶面露歉意，随后又想到什么，担忧地叹出气来，“我家那老头子身体也不好，现在都只能躺在屋里养病。”
谈到了这样的话题，气氛不可避免的沉重起来，一时间没有任何人主动开口说话。陈鹿感觉自己如同陷入了泥沼之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鹿儿，你先出去吧，让我们两个老人家好好聊聊。”外婆察觉到陈鹿尴尬的处境，体贴地替他解围。
“好的好的。”
陈鹿如蒙大赦，一刻不停地离开了后厨。来到前厅，重新回到喧闹的环境里，他才松了一口气。
出了门，走入被打扫干净的小巷，陈鹿径直往巷子口去——他准备去看看为小店拉拢生意的功臣。
衔草巷前，一只引人注目的玩偶熊站在路口。它扭动着肥硕的身体，身上斜挂着一条印着“欢迎光临”字样的红色条幅，手上还举着一块不大的黑板。
黑板上用粉笔写着“衔草食堂营业中”几个字，边缘还有诗梨画的简笔画，虽然这些简笔画看上去歪歪扭扭的，但构思奇巧，倒也添了几分童趣。
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将熊层层围住，大多都是食客家里的小孩。他们不断躁动着，蹦蹦跳跳的，有的甚至还尝试着往熊身上爬，让熊完全招架不住。从远处看，还以为是一群熊孩子在欺负人。
陈鹿就不怎么喜欢太闹腾的小孩，在他看来，长得好看又懂事的小孩和又吵又闹又欠收拾的熊孩子完全是两种生物。
他朝熊走了过去，那群小孩看见来了个面无表情的大人，还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不由得让出一条路来。
“老奶奶找你有事。”
这句话当然是谎话，不过如果能带熊脱离当前的困境，想必它会感谢自己的。
熊点点头，伸出手将挂在身上的小男孩举起，动作轻缓地放在地上，然后迈开短腿跟着陈鹿朝巷子里走去。
“唉——”身后的小屁孩们发出一阵扫兴的叫喊声，随后纷纷作了鸟兽散。但陈鹿相信，很快他们就会在别处再度聚集起来，继续兴风作浪。
衔草巷里，陈鹿和熊并排走着。
“其实老奶奶没有找你。”
熊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扭过头看向陈鹿，无神的双眼似乎透露着疑惑。
“我看那群小孩把你折腾得厉害，所以带你出来透透气。”陈鹿随口解释了一句，接着说：“等会儿他们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你再回去工作也不迟。”
熊信服地点点头，感激地搂住陈鹿的肩膀。这是它昨晚从电视里学会的，男生之间表达友情的方式。
陈鹿感觉哪里怪怪的，从熊的禁锢中挣脱出来，刚想开口给熊再传授些生活常识，一回头才看见他们身后一直有人跟着。
是刚才那个挂在熊身上的小男孩，他显然没想到陈鹿会突然回过头看他，一时间呆立在原地，像罚站似的。
气氛似乎莫名就变得奇怪起来。小男孩被陈鹿和熊这两个身高远远超过他的“大人”堵住去路，如同被坏孩子堵在巷子里勒索的低年级学生。大概是陈鹿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压迫感十足，男孩不禁屏住呼吸，连鼻涕流了下来也不自知。
看到这一幕的陈鹿感觉又无奈又好笑，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最终还是用较为温和的语气问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小男孩吸吸鼻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变得有底气起来。他仰着头看向陈鹿，脸蛋因为之前的打闹变得红扑扑的。
“我找我奶奶！”
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要告家长的语气。
陈鹿忍俊不禁，问他：“你的奶奶在里面吃饭吗？”
小男孩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觉得哪里不对，又赶快摇了摇头。
“妈妈跟我说，奶奶的饭馆就开在里面。”
嚯……这倒是他没预料到的展开。
于是几分钟后，看着拽住老奶奶袖子直叫唤的小男孩，陈鹿挠挠头，只好在心里感叹一句：缘，当真是妙不可言。
“东东，你怎么过来了？”老奶奶摸着小男孩的西瓜头，讶异地问道。
“学校放暑假了，妈妈说怕奶奶一个人在这里无聊，让我来陪奶奶。”
“你怎么过来的？”老奶奶往门口张望着，“你妈妈呢？”
“妈妈开车送我过来的，她把我送到巷子口就走了。”
“这样啊……”老奶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
“奶奶！”
“怎么啦？”
“为什么又把关掉的店开起来了呢？”
“是你爷爷嚷嚷着要重新开张的。”老奶奶叹了口气，“明明自己都只能在家躺着，什么忙都帮不上。”
“可是这样就没时间陪我玩了，听说小黑的奶奶常常会去他家玩，奶奶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来我家了呢？”
小男孩的目光澄澈，仿佛能直抵人心，“奶奶是不是和妈妈吵架了呢？爸爸妈妈每次吵架之后，就会很长时间都不和对方说话。”
老奶奶被问住了，过了几秒钟，才斟酌着用词说：“不是哦，东东。奶奶啊，和你妈妈并没有吵架，只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那个……互相给对方一些时间而已。”
“这样喔……”小男孩似懂非懂的，“对了，妈妈也说过……”
“什么呢？”
“她说过些时候，跟爸爸一起，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奶奶。”
“是吗？那一定会是件好事吧。”
“那到时候奶奶和爷爷会把店关掉住到我家里去吗？”
“不行的，毕竟是奶奶和爷爷这么多年的心血。东东会舍得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扔掉吗？”
“不会……”小男孩摇头。
“那就对了，至少在你爷爷好起来之前，奶奶必须把这家店经营下去。奶奶现在啊，可是忙得不得了呢。”
“是因为爷爷不在的关系吗？”
“是呢……毕竟有许多事情只凭一个人是很难做到的，好在还有几个很善良的孩子帮忙。”
“好！那在爷爷好起来之前，就让我来帮奶奶的忙！”
“东东真是个体贴的好孩子……东东，厨房里的东西不可以乱动哦。”
“这个是什么东西啊，应该没有用吧？”
“那个是……”
“我丢！”
“哎呀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