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夏天,大雨過後,空氣中無處不瀰漫著水汽,氣溫卻並沒有要降下來的意思。在這種悶熱與潮濕並存的環境里,只是大口呼吸都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陳鹿關上車窗,很快就再次被大巴內空調發出的冷氣包圍。

和車裡其他沉默低着頭的人不同,儘管漫長的路程已經持續了一上午,他依然精神抖擻,這種精神勁從大巴出了城之後就不曾消減過。

那座城市,哪怕被大雨沖刷得再乾淨,在因褪去灰塵而逐漸清晰的景緻里,精緻的建築反而顯得刺眼起來。混凝土堆砌而成的商業大廈下,人們面無表情地穿過閃着紅燈的路口,匆忙的人群像螞蟻般不斷湧出地鐵。筆挺的領帶路過無言的打卡機,艷麗的口紅也不能讓繁忙的清晨變得溫暖。街角褪色的郵箱、電影院牆壁上剛換的新海報、大塞車的某個路口,以及快餐店每隔五分鐘就換人的餐桌,這些發生在各個角落的片段,像泡沫一樣把這座城市填滿,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正因為這樣,才更加想要遠離這種生活。

想到這裡,陳鹿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好在車內渾濁的冷空氣讓他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些。

車子終於緩緩停下,車身隨着慣性晃動了一下。

“……下車的乘客請從後門下車。”

到站了,陳鹿迫不及待地走下車,惱人的悶熱氣流撲面而來,像是突然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冬果那傢伙,居然把我先騙過來了。”

人生贏家徐冬果同學,目前仍在愛情與學業間幸福的忙碌着。

站在有些老舊的站台往回看,不出意料,只有他一個人下車。

他還記得小時候陪外婆去縣城裡買東西,就是在這裡上車,往下坐大概四五十分鐘的路程。沒人的時候,這裡就像是傳說中桃源鄉的入口,被世人所遺忘。

在這裡,不會有人推搡着迫使他前進,也不會因為停下腳步就被陌生人不耐煩地催促。這麼想着,他就放慢了步行的速度。

車站后是一條還算平整的土路,差不多剛好夠車輛通行的寬度,再往裡穿過一段不太長的林蔭,就是望歸川。

往林子里走一截,就明顯感覺到溫度降下來了,反而是被雨淋過的土地有着讓人安心的味道,蟬鳴聲此起彼伏一片蓋過一片卻也不覺得聒噪,偶爾還有不知名野鳥清脆的鳴啼。這麼走着,剛才在大巴里的滿腹牢騷,不知不覺間已煙消雲散。

穿過喬木和細柳組成的雜樹林,熟悉的小鎮就從腦海深處躍然而出。似是放大了的梯田,又像巨人的台階,總歸是一級一級的,風格迥異的民家建築就卧在高低不同的山坡的平坦處。若是從高空俯瞰,又是另一番模樣,一條主路直通首尾,從山腳一路往山林中去,而個家門前的羊腸小道,彎彎曲曲的與主道相連,像是粗壯樹榦上延伸出去的枝椏。

在主道左邊,最靠近山籬的那一戶,就是外婆的住所。

陳鹿踩着屬於外婆家的那條小路往上走,地上的碎石有些硌腳。

有空一定要把這條路好好打掃一下,他這樣想。

“鹿兒~”快走到門口時,陳鹿就聽到這聲親切而又熟悉的呼喚。

“婆婆!”陳鹿中氣十足的聲音,和外婆輕緩的嗓音形成了對比。

外婆的手涼涼的,握在手裡感覺比印象中還要小,一頭銀白的短髮才堪堪到陳鹿的胸口,慈祥的笑容也遮擋不住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迹,眼神因老花不再明亮,眉毛上像是掛着霜。當年牽着他的手走街串巷的外婆,許多年前就已經習慣抬起頭來看他了,陳鹿小心翼翼地握着外婆的手,任由外婆的另一隻手撫摸他的臉。

“餓了吧,坐了這麼久的車。”外婆拉着他往屋裡走,“先吃飯。”

進門後有一個小小的玄關,陳鹿一邊換鞋一邊看着玄關鞋柜上放着的老照片,有外婆的,有爸媽的,自己小時候的,家裡其他人的,甚至最新的那張,是屬於自己剛滿周歲的侄女的,不知不覺,這個大家庭已經四世同堂了。

隨着外婆進到裡屋,一個穿着白色背心的乾瘦老人正靠在搖椅上看電視,看到陳鹿進來,笑着朝他點了點頭。

陳鹿遲疑了一下,還是笑着打招呼:“梁爺爺您好。”

梁爺爺還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什麼也沒聽到。

“鹿兒——在給你問好——!”外婆走到梁爺爺身旁,對着他大聲喊道。

“哦!”梁爺爺這才反應過來,隨即笑容更深了,“好好好!”

“他耳朵不太好。”外婆解釋道。

梁爺爺也不在意,笑着說:“我的左耳朵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對於陳鹿來說,梁爺爺只是一個陌生的長輩。

他還在上初中時,外公就離開了。

記得是三四月的樣子,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母親沒到下班時間就回了家。

“怎麼今天這麼早……”話還沒說完就被一把抱住。

“怎麼……了?”陳鹿有種不祥的預感。

才聽到母親語帶哽咽地說:“我爸爸……你外公他,去世了。”

“不會吧……”

年僅十四歲的陳鹿,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發生在身邊的死亡。

第二天一早陳鹿爸媽就請假趕回了老家,大抵是怕孩子留下什麼心理陰影,陳鹿被留在了家裡,他也沒有主動提出要回去,那時候的他,本能的對與死亡有關的事情敬而遠之。

“我只是一個一無所知的小屁孩。”躲在被子里的陳鹿喃喃自語。

那天晚上不可避免的做了噩夢。

沒能夢見外公,卻夢見自己墜入一條深不見底的河,在一片漆黑的世界裡,除了水流聲就只能聽到心臟跳動的聲音,最終連心跳聲都要消失了。

“不行了么。”正這麼想着,卻在意識快要徹底消散的時候,被一隻手緊緊地拽住了。

“抓住了!”有什麼人喊道。

那天晚上爸媽是在陳鹿的哭聲中驚醒的,和獨自在房中偷偷抹淚的母親不同,不懂事的孩子總是用盡全部的力氣釋放悲傷,彷彿失去了全世界,卻理所當然的能在父母那裡得到足夠的溫暖。

有什麼重要的人不見了,陳鹿那時候才意識到。

在那之後又過了兩三年,陳鹿才在和母親的一次閑談中得知外婆和鄰樓一個同樣喪偶的老人結了伴,那個人就是梁爺爺。

“老人年齡大了,除了怕一個人住孤單,最重要的是可以照看彼此,萬一哪天出了突髮狀況也可以幫襯一下。”出乎意料的,母親並沒有反對。

“你外婆其實挺可憐的。”她又說了一句。

外婆不願意搬來城裡住,陳鹿是知道的。可能是怕給子女添麻煩,也可能是想守着自己熟悉的地方,幾次勸說無果之後家裡人也就放棄了,每個月除了打生活費外,外婆的幾個子女都會輪流空出時間回去住幾天,那便是外婆每月最開心的時候。

但可憐的人也許不只是外婆,雖然母親已經不會一個人躲起來偷偷流淚了,但到了逢年過節全家團圓的時候,她總是會說:“老漢還是走得太早了,現在這些都享受不到了。”說完還會朝大家笑一笑,彷彿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那聲藏在喉嚨里的哽咽卻只有坐在身邊的陳鹿能聽到。

陳鹿可以體會到母親的難過,因為每當他想到將來有一天爸媽也會以或老或病的原因離開他時,心底就會隱隱作痛。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天走在街上,他突然回過頭淚流滿面地對母親說:“媽,你可不可以慢一點老去,我以後一定會掙很多很多錢,我要給你換血換器官,我要你永遠活着!”母親卻很淡然:“傻孩子,人的壽命都是有限的,媽總會有離開你的那天,你要是想讓我多活幾年就少惹我生氣。”

說到底自己也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自私鬼吧。陳鹿時常自嘲道。

而那也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