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丛林密布,巨大的树木俨若世间君王;一条空荡荡一无所有的河流,一种硕大无边的寂静,一座无法穿透的森林。

——《黑暗的心》

绿是平的。

如果你从上面看,从非常非常高的地方往下看,绿是平面的,辽阔,没有凸起。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总要花费一番力气,但是没人能永远停留在顶端,连接在这个至极瞬间另一侧的就是坠落,一切恐高的根源。顶点转瞬即逝,无处立足的空虚感率先到来,睡梦中的人会因此惊醒,清醒的人会为之昏厥。接着,凸起开始显现,一个、两个、三个,有棱角的尖锥先是从下方的平面中钻出来一点点,然后在某一刻起突然变得巨大、密集,让人放弃计数的同时明白过来这绿其实是立体的,凶恶的。这时候天上的颜色也开始陆续登场,鹅黄色,淡粉色,浅灰色,各种后面藏着讯息的光从上方倒浇下来,在半空里调合到一起。就这样,一切前提都已具备,终于到了饱尝味道的时刻,苦涩,腥甜,过剩的滋味像一团病态的粘液糊满鼻腔,充斥口腔。当肺叶被湿热黏稠的气味泡胀、再也无法扩张收缩时,那里就是绿的最底部,坠落的终点,一场突如其来的骤停。

欢迎来到丛林。

“……!”

他猛然惊醒,从泥泞中挣脱起身。淡墨色的河流无声地漫过他的脚后跟,好似一条冰冷的巨蟒。在他模糊的意识中还残存着自己在空中飘浮的记忆,可是现在的他分明身处地表,栖身于一片广大昏黑丛林的边缘。汗珠从他赤裸的胸膛上流下来,在泥垢里冲刷出一条条淡色的纹路。过短的旧帆布裤子吸饱了泥水,好似一层被泡胀开的沉重死皮。

“喀隆隆隆……”

是雷鸣声。奇怪,他心想。不论来自远方还是头顶正上,雷电都属于天空,但是这串雷声却来自大地,仿佛就在他身后丛林里的某处。暗藏在雷鸣中的节奏像呼吸一样夹带了高和低、起与伏,分明是活生生的鼓动。

嗞 嗞哧

河流的上游方向传来一阵奇妙的杂音。他正聚精会神地倾听时,天上突然降下一道霹雳,稍远处的树冠上立刻燃起一片青白色的火焰,丛林则发出木材崩裂分解的尖叫作为呼应。他全身为之一战,随即开始奔跑。要旨是保持移动,而移动拥有诀窍。绿色的牙齿会从两侧咬合过来,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削尖自己从中间钻过去,让它们扑个空。他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前方,大跨步跳过倒卧的枝条和根干,同时挥动双臂搅散身边热水般的沉重空气,被他赤裸脚掌碾辗过的植物枝条没入泥巴里化成一团又一团黏腻湿滑的绿色浆液,在他身后留下用生涩气味相续而成的标识。

士兵

(什么……?)

呼唤的声音让他一瞬间分了心,恰在此时一丝火光挤出层层繁叶的隔阂,跳入他的眼中。似乎被某种奇怪的冲动所驱使,他脚步蹒跚地走上前凑近那个投出光亮的小孔,火光沾染上他的鼻尖,细微但确实存在的热量让他的鼻翼欢喜地翕动着。

肖恩

他举起双臂护住头部,迎向光明一口气冲撞出去。不怀好意的热带植物在他胳膊上留下无数处细微割伤,但最终还是对他让了步。空隙的另一端,一个男人坐在一小堆篝火前,向他举起一只等待许久的手。

(这个人……)

男人同样赤裸着上身,从颈部到手腕挂满了装饰用的骨片、羽毛和干枯花朵。未经打理的褐色长发和胡子在这个男人的脸上联结到一起,但是并不妨碍男人展现出友好的态度。我知道这人,他想。这是个受人瞩目的亮眼形象,我没上过学,没见过世面,但是我知道。宗教信仰曾经占有这个世界的一半还要多,即使是马尔提诺惠民最畅销的化学清洁用品也抹不掉它存在过的痕迹。

“在暴风雨来临前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坐吧。”男人说。

“你是——你应该——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误以为自己见到他了。如果那个人在我们身边,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苦难。”男人拾起一根树枝拨亮篝火,另一只手摊开,举到自己的胸口前。那里没有伤痕。“也许他的仁慈已经到了极限。也许他一直都忙着教商人们如何唤醒死者。我们被困在这里很久……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救赎在这里不起作用。那些古老故事里倒是有一处描述可以形容我们。”

男人的嗓音突然变得洪亮无比,如同断金裂帛。他这才发现男人的声音里面其实混合了无数男女老幼的嗓音,一些在咆哮尖叫,其他的则是嗫嚅祈祷。这些声音交杂在一起,听着像迷幻摇滚乐中用电子琴和贝斯模拟出的“丛林之声”……这个念头突然跳出来,让他为之一愣。他是什么时候变成了摇滚乐迷的?

“我们名叫‘群’,因为我们为数众多。”

“那是《圣经》故事里的鬼。你想说自己是鬼?得了吧,我又没死。我本来在——在——”记忆遇上的空白让他的舌头打了结。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嘴唇迟疑地翕动,最后吞吞吐吐地给出了唯一一个词。“跑。”

肖恩

雷声比之前变得更近了。恐慌感缠上了他,他飞快地环顾着周围暗影幢幢的丛林,紧咬牙关。“哥们,你得帮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是有东西在追我。是个怪物!要是我被追上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告诉我点有用的情报,我得赶快离开,行吗?”

“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男人把拨火的树枝丢进火焰中。“一个去处,所有灵魂沉睡时会去的地方。追着你的是更迷茫的那一群,你开始奔跑,它就跟随着你,影子有许多名字。斯洛(Sluagh),这个称呼对你来说更熟悉。”

“斯洛”。他不明白男人这段含含糊糊的回答存何居心,不过那个词听起来确实很熟悉,像是童年时代大人拿来哄骗孩子入睡的鬼怪,让他觉得既惧怕又怀念。

(不对,我没有什么童年,我还没——)

头脑里的另一段空白。他抛掉有关童年的残缺念头,下意识地看向男人脖子上一大串被篝火热量鼓动的美洲雕羽毛,仿佛那是个有生命的活物。“你是嬉皮士。”答案脱口而出,他吃吃地笑起来,不过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藏在灌木丛中的那个。”

“最初人们凭籍自身信念离开城市。渐渐地,一些人沉迷于药物的麻醉,另一些人则因失望而转向堕落。我们保持自己的意愿继续居留在荒野里,直到公司困住我们,如同许多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困住印第安人一样。失落的灵魂会在荒原上彷徨,这就是为什么你听得到呼唤。看你的手,你正在坍塌。”

嬉皮士的话有种奇妙的魅力,让他不自觉地伸出双手,把它们平举到自己眼前。其中一只手拥有浅褐色皮肤和长满汗毛的宽大指节,另一只手则被经年累月的太阳晒红烤伤,遍布老茧和裂痕。

“我的手不长这样。”他复述一遍,说出自己早应该想到的答案。“我的手不长这样,这是大人的手。”

长头发的嬉皮士从自己的位置站起来:这是个高大的巨人。火光照亮嬉皮士的下巴,把影子投射到嬉皮士的颧骨上,那张方脸上的长胡子和头发融进丛林最上层的阴影中,几乎完全没入树荫的双眼在暗处如明星一般闪耀着引人瞩目的亮光。

“孩子可以通过堆砌变成士兵,但是一个人必须找回自我才能成长为战士。你要用一种古老的方式直面你的影子……”

嬉皮士弯下腰,抓住他那两只陌生的手,把它们送进篝火。他没有抗拒,也许是因为他心里已经对嬉皮士的话有所领会。没错,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夏日的午夜时分,那些人贩子会用汽油把流浪儿从下水道里赶出来。光照,水底的恶臭淤泥,火。闻起来是一样的臭。

忍耐

火焰从手臂延烧到他的身上,点燃了他的眼睑。他跪倒在地,把火炬一般燃烧的双手举向天空,张大嘴巴发出近乎无声的呼号。奔雷夹带着的野兽从后面呼啸而至,它是令人畏惧的暴风雨化身。飓风和洪水从河流那一侧席卷冲击、汹涌而来,将整片丛林夷为平地。

“我明白了!”他在空中不由自主地狂飙,冲着已经远在脚下的巨人发问。“我要往哪儿去?”

“上路吧!”

嬉皮士把最后一句话留给他,一棵树连带着植被和土壤从二者之间掠过,之后巨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洪流和风暴中央。气流把他向上托举起来让他一边飞升一边旋转,丛林变得稀疏扁平,逐渐没入地表融进绿色,而绿色是平的,没有凸起。一个似曾相识的苍老声音在他耳边开口说道:

喜欢这个名字是吗,小子

(——!)

肖恩睁开眼睛,随即开始止不住地作呕:有人用硅胶面罩封住了他的口鼻,又在他的喉咙里插上一只喉罩输送氧气。他试图摆动胳膊伸手摘出嘴里的导管,却发现自己正被某种粘稠的液体从头到脚浸泡着,压力使得他难以动弹。被液体挤压的眼球把遭受扭曲的图像传递至大脑,惨白的照明灯光在他头顶上化作一片遥远而不定型的光斑。

玩法很简单。你把老鼠装进笼子放入水槽,慢慢放水看它挣扎,只不过记住别弄死。

恶心,但是不影响呼吸。插在他喉咙里的这玩意儿上面加了个小机关防止胃液涌进他的气管,肖恩敢肯定那种恶心的感觉至少有一半是它带来的。他强迫自己放松精神,然后又试了一次:先深吸一口输送过来的氧气,然后屏住呼吸,呲开嘴唇咬向口中的导管,用臼齿来回研磨撕扯起来。

“嗤”

导管自肖恩的臼齿处断裂,末端从他的嘴里飞窜出去,在培养液中甩动着,喷出气泡。又咸又苦的液体冷不防灌到肖恩嘴里,与此同时某处一台机器发出了电子蜂鸣声。培养槽里的压力瞬间减轻了——紧接着肖恩就整个人向前扑倒,一头滚落到淌满粘稠培养液的冰冷地面上。

“该死……”

肖恩拆下面罩,拔出卡在嘴里的半截导管和喉罩。多亏了之前在地下水渠中的不幸遭遇,他只呕出几口干干净净的酸水就算完事了,倒是低温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把他泡进培养槽里的家伙手脚相当利索,把他全身的装备扒个精光,只给他留下条裤子。他赶紧伸手在身上和脸上摸索了一遍: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面部皮肤被烤伤的部分倒是恢复得不错,大概再泡一会儿,他就能回归一年前刚出厂时的崭新状态了。

“……弗雷斯坦,你他妈的。”

赤手空拳的肖恩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间昏暗的实验室内。各种大大小小的金属支架把之前容纳他的培养槽围在正中间,最大的一长排支架上安放着一台多插槽的大型磁带机,似乎正在同时播放好几盘磁带。一条数据线连接了磁带机的输出端口和培养槽旁边的操作台,而刺耳的蜂鸣声正是从操作台上的扬声器里发出来的。整间屋子的照明仅依靠一盏不超过十五瓦左右功率的日光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人或物来回应报警的蜂鸣声。

“‘肖恩’。和‘老卢卡斯’一样假。”

名字只是记号。肖恩嘴里复述着自己的名字,看向双手:这是两只陌生而熟悉的健壮手掌,右手腕关节附近残存着疮痂脱落后的深色痕迹——是上个月他不小心磕到公寓窗扇尖角时留下的。那天夜里被人贩子逮住之前,它们还是孩子的手。虚假而多余的那二十年人为记忆不会消散,它们仍在脑海里出没,与一个理应无名的流浪儿共存。

“……好像我被施舍一样。老头子。”

“肖恩。”

“——谁?堂堂正正站出来说话。顺便一提,我不叫这名。”

肖恩警戒地盯着架子上的磁带机。声音是从那边传过来的。也许有人藏在架子后面,要么就是磁带机播放的现成内容。想动点手脚的话,这间屋子里没有多少余裕。问题是,和一个被人催熟又回炉再造的实验体搭话有什么好处?

“莱杜斯(Laetus)。住在下水道里的时候艾尔·拉斯科这么叫我。”

“你的装备在隔壁,到那里再说。”

明显失真的音色加上生硬拼凑到一起的音节证明外扬设备的保真效果不怎么样,听起来有点像廉价机械人在讲话。

“我今天和机械人打了足够一年分的交道了。既然你不是要跟我开打,那就别玩花样行吗?”

声音选择沉默,不再回应肖恩。无人的冰冷房间中只剩报警的蜂鸣声还在继续,肖恩弓起腰,小心翼翼地把脚掌从地上那滩尚有余温的培养液中挪出来。他迈步绕过安放着磁带机的支架,一扇电子门立刻识时务地自行打开,为他指示出路的方向。

座椅,写字台,床,以及通向另一侧的电子门。肖恩根本不用扭头就能把一切尽收眼底,和门外的实验室相比,这是间更小、更无趣的房间,不过灯光要柔和得多,看起来是给长时间工作的研究者临时休息用的。

肖恩走到写字台前。写字台上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零件和纸张,一柄旧式霰弹枪压在一条子弹带上,旁边摆着两小盒弹药。他拿起霰弹枪,仔细端详了一番:泵动式,金属部位经过黑化处理,木制枪托和枪管都被人为调整过,以便于在狭小空间内使用。摩西不只属于《旧约》,温彻斯特家也有一位,这把就是他发明出来的致命扫帚。

“M97?我的装备可不是这种老爷枪——”

“——凡事赶巧,还是尊重点前人的智慧比较好。”

突然在近处发话的神秘声音吓了肖恩一跳。他放下霰弹枪,伸手拨开一摞演算用纸,发现声音来自一台埋在下面的便携式磁带机。扬声器附近的指示灯闪烁着绿色的微光,肖恩按下按钮、打开机器的磁带插槽,看了看里面:没有磁带。要不是刚从那个诡异的丛林梦境中醒来,他肯定会以为自己彻底疯了。

“弗雷斯坦!这是你搞的什么新实验吗?”

“他不在这儿,我也不希望他在这儿。”磁带机“播放”的声音显然经过处理,不过质量比在实验室那会儿要好上许多,可以分辨得出这个说话的人很年轻,而且是名女性。“写字台上应该有一副麦克风和连接线。弗雷斯坦之前放出不少可怜的实验品,最好别在这里大声说话。”

肖恩在写字台上的零件中翻检了两下,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声音所说的那副头戴式麦克风。连接线还插在上面,头带部分的布料上沾染了一些深色的污渍,在灯光下反射着星星点点的闪光。

(仿生人的血)

肖恩从零件堆里拽出一副镜框弯曲变形的导航眼镜。他把眼镜从鼻梁处扭断,只戴上有万用端子插槽的那一半,再用麦克风的头带在脑袋上绕两圈固定住这半副眼镜的镜腿,一套临时拼凑出来的战术指示器就成型了。这边肖恩插好所有装备的连接线、按下麦克风的开关,那个神秘的声音就立刻转移到耳麦中,迫不及待地冲他开了口:

“之前有个偷偷潜入这里的仿生人,这些东西是她的。”

“我知道,今天早些时候听人讲过了。”

肖恩口头应答着,伸手把经典的十二号铅径红色霰弹从包装盒里倒出来,在写字台上码成一排。不多不少,正好五十发,五发塞进枪膛,剩下的能把子弹带填得满满的。

“你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从你们进到这里开始,我就一直在场。”

“这话讲得好像你是凭空从机器里蹦出来的。和弗雷斯坦有仇?也是那个什么学会的?”

“不是,我之前都和那个仿生人在一起。”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在组织用来说明的语言。“卓莉。我借用了她的战斗面罩来观察外界。”

肖恩停下往子弹带上塞霰弹的动作。“怪不得她没发疯,你就是那个照看着她的天使。你这到处乱窜,简直和鬼魂显灵一样。”

“我可以简单说明一下。空气发苦是吧?一九一七年的伊普尔大爆炸导致大量亥伯龙物质扩散到大气中,这些微粒极难沉降,使得受污染的空气变成了某种导体。客观上来讲我是被困在这里,但只要条件符合,我就能从一个场‘跳’到另一个场。高纯度的亥伯龙矿物质最重要,不过想和外界更好沟通的话,还需要点别的条件。”

“听着还是像童话故事,不过我大概明白了:只要是纯度够高的亥伯龙矿物质,你就能附到上面去?操,真XX带劲儿——抱歉,下水道腔——但是我还是不知道你是什么。你是女性……母的,是吗?”

“没错,还被一个搞科研的四眼仔骗过。”神秘声音听起来有点无奈。“我能用下水道腔给你讲上三天三夜的罗曼史,可惜现在不行啊。准备完了的话就把那张床挪开,床后靠墙的位置有一个通风口,你可以从那里出发。对了,这些霰弹装填的都是亥伯龙矿渣,穿透能力一般但是致死能力一流,要是遇上了弗雷斯坦的人造怪物,记得对准肉多的地方开火。”

“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有点怀疑自己犯了癔症。不过你这人比一般的电台主持还逗乐,我觉得自己就是疯了也没这本事给自己找乐子。”

肖恩把M97背到肩后,腾出双手抓住床尾柱子。他沉下腰,上半身向后使力,整张床随即发出刺耳的尖利噪音,开始跟随着他的动作移动。整张床比想象中的要沉重不少,手感倒是非常奇妙,让他突然想起之前那短短一年成人生活中的点滴小事。出任务的时间通常很宽松,每次完活回到城里,他和卡雷奥一落地就直奔那些只收通用资金的酒吧和夜总会,一直闹腾到第二天天亮。卡雷奥喝起酒像只破壶老也填不满,肖恩则总是控制自己在将醉未醉的状态负责当个明白人,所以他很清楚卡雷奥和自己老早就偏离了处男的道路。这两根床尾柱子的手感真的很奇妙,只要摸过别人的肢体就能理解那种带着汗液的柔软感觉,任何真皮材质都达不到这样的效果,因为材料不是活的。

床已经挪出了足够的空间。肖恩站在原地考虑着,最终下定决心一把掀掉床上的所有被单。增生出来的青白色肉膜已经包覆了整张床的床板和四根床柱,只有床头部分得以幸免,如果一开始肖恩伸手摸的是床头,他马上就会发现不对劲的地方。青色的血管有节奏地凸现出来再没入底层,几处凹陷散布肉膜各处,其中一个对着肖恩张开,里面萎缩的浑浊瞳孔就像生鸡蛋上受精的小点。

“另一个受害者。”神秘声音说。从肖恩的角度很难听出来她是抱有什么样的心情,不过不高兴是毫无疑问的。“器官、骨骼……全都溶解了。细胞的活性得以保持,但是机体组织无法重新构建,结果就是变成这样。”

“你能看见?”

“刚借用了你的眼镜。在一定范围内我也能感觉到,不过光凭那个难免有遗漏。”

“听着真神棍。说起来,这种黏菌一样的东西在这里好像特别常见,弗雷斯坦到底在搞什么?”

“为了保证生产运作,有相当数量的职工留在了这里。弗雷斯坦放手大搞人体再造研究,第一个实验体是他自己,接着就轮到别人,这些人根本无处可逃。”

肖恩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呼出一口浊气,开始着手撬动墙脚处那块积满灰尘的通风口盖子。“你果然和弗雷斯坦有过节。”他说。

“四眼仔说他是个疯子。”声音回答道。“后来我也明白过来了,生命不总是像在朝阳下看着的时候那么美丽。”

“这会儿你讲起话来又像个遗孀了。”肖恩丢掉拆下来的盖子,上半身探进通风管道里仔细检查了一圈。“我该怎么称呼你,夫人?”

“罗梭夫人。——啊,我开玩笑的。叫我‘天使’就行。”

“那么,‘天使’——”

肖恩趴在一米宽、半米高的通风管道中,整个脖子都缩进了肩膀里。只要一动用腿部的肌肉他的屁股就会卡在管道壁上,所以他只能靠上半身慢慢往前拖动自己,用他那虚假记忆中的说法来讲,就像块午餐肉似的在地道里一路蹭过去,搞得上半身沾满了积年的泥垢。

“我的名字是莱杜斯。至少在下水道里他们都这么称呼我,不过‘莱杜斯’是顶着这个‘肖恩·卢卡斯’的名分参加的工作,薪酬里的专属资金和通用资金也都归属‘肖恩’这个名下。出于经济问题上的考虑,我觉得还是自称‘肖恩’比较好。你说呢?”

“你想要切播到青少年谈心频道吗,肖恩小伙子?”

“不,只是刚意识到自己缺少父爱,想找个老人家唠唠家常。我还得保持这个遭罪的姿势多久?假冒的弹震症可能要发作了。”

“马上有个九十度拐角,你绕过去,敲开拐角另一端的开口就能钻进线路检修井。这些建筑的设计喜欢把线路藏在墙后面,理论上你可以从检修井爬到任何地方去。”

“看见了。九十度角!妈的,一想起这副身子骨的生理年龄有三十来岁就让人丧气。”肖恩用指节轻敲两下导航眼镜的镜片,把眼镜托从鼻翼旁边推回原处。“你帮我肯定不是只为了给弗雷斯坦添堵。是不是有什么神秘义务等着我?”

“有这么一辆车。”“天使”很痛快地给出答案。“弗雷斯坦称之为‘B计划’。我希望你把车从他手底下弄走。”

“车?我今天才搞报废一辆,还是别人的,一点也不难。车有什么特殊的。”

“‘B计划’原本是辆采亥伯龙的特种矿车……就是那种在西伯利亚常见的大号怪物,亥伯龙供能,一层楼那么高的巨型轮胎,框架和装甲能经受住亥伯龙爆炸。弗雷斯坦花了一大笔资金把它强化成几乎刀枪不入的移动城堡,又把货箱改造成一整套起居空间、工作间、仓库,还有最重要的,实验室。假如这里的人际关系出了问题,弗雷斯坦就会坐上车逃之夭夭,收入委员会在封锁线上的防卫火力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这只能算是打乱弗雷斯坦的出行计划,要是他还有别的法子呢?比如说,C计划?”

“我要求不高,只要达成现有目标就行。这叫‘从基础拆台’,或者‘争取时间’。就算是一点微小的变化也能影响到全局,我给这人准备了个大的。”

“你知道……真多!之前……也有一个……这种人,不知道那牛仔……怎么样了!”肖恩伸出双手抓住通风管道的拐角把自己拉过去,后背肩胛处的肌肉向内收缩,骨关节发出轻响,接着腰部受到拉伸,一阵局促感沿着腿部神经向下涌进他的脚趾尖里。如果他还是个小孩子的话,这样一个直角弯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块头太大和未老先衰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是说克莱门特。战斗面罩脱落之前我都算是在场,但是那之后的事情就不清楚了。你要是仔细观察应该能发现她也不是心甘情愿地来这里的,都是工作需要,外加人情。”

“她知道这辆车的事情?”

“不。车是那副麦克风的原主人发现的,我当时在场。我和原主也这样开心地交谈过,然后她失败了,被人录成了一盘磁带。”

“呵!听着好像童子军坐在篝火边讲鬼故事,‘死了,就像这样的夜里’……咳咳!”最后的努力导致一大片灰尘扬起来钻进肖恩的嘴里和眼睛里,搞得他好一阵难受。他抓住霰弹枪,枪托对准正脸前方一块掉了漆的铁板奋力一敲,铁板随即脱离原位,伴随着“啪啦当啷”的声音消失到了之前被它掩盖的无光空间中。“净是鬼故事,包括这个‘我自己’。谁会想录盘纯属虚构的鬼故事。”

“弗雷斯坦虽然用虚假的记忆和生化药剂搞人体催熟,但是灌输给你的那些战斗经验还是有效,不然你也没法在职场坚持下来一年。有点信心。”“天使”的话语中带上了鼓舞的意味,看起来她天生就是个会察言观色讨人喜欢的家伙。“喜欢看电影吗?今年那部在外星基地里大战宇宙虫群的?”

“外星基地纯属扯淡,人类飞不出电离层就是因为亥伯龙物质的持续扩散。不过那部电影我确实看过,在检修通道里边撤退边射击那段演出不错。怎么了吗?”

“灰尘影响了你的嗅觉,光照不足,你也看不见。到了线路检修井里千万机灵点,我刚‘感觉’到那里面是什么样。”听起来“天使”对自己的发现也是颇为讶异。“简直是片生机勃勃的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