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纯属虚构,与任何现实中的地点、人物、事件无关。】

小玉走出派出所。

“怎么样?”梦年问她。她摇摇头:“怕是不行了。”

“但你不会停下的,对吧?”

小玉笑了。这看上去温顺听话的女孩竟隐隐露出了捣蛋鬼的笑。梦年也无可奈何地笑叹气。哎哟,作孽!作孽!你快别这样笑啦!

“非这么笑不可。”

我到底是不是亲生的?雳子为了这个问题在巨树下踟躇许久。三天后,他终于决定回家,找出证明。他必须明白。若不明白,不明不白,他的存在就会等同于稀里糊涂或徒然受难。他想把他经受的一切全部弄清楚。不可以稀里糊涂过去。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记起。幸福大道幸福小区76号。他鬼鬼祟祟凑到门前,右手揣着一根铁丝。正要将它熔成钥匙形状,他却发现,门根本没锁。

是陷阱吗?还是小偷呢?他用电感应扫描周围,却发现房中空无一人。

他们想遗忘,所以去旅行,或者搬家了吗?

总是这么揣度爸爸妈妈的,从没想过,门没锁,是为了方便他回来。

这是他五个月后第一次踏入家门。一切如故。只是在一切的相似中,他在无人的寂凉里徒生一丝寂寞。就像是所有苦难和灾痛,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就好像远行者归来,看见一碗一筷都未曾变位的居所一样。家,似乎并未记录下他的远行。

他轻声旋钮父母房间门把手。这次铁丝起作用了,他成功打开了门。所有证件都放在床下抽屉里,他记得的。他找出了自己的出生证明。泛着旧黄的纸。哦,他是亲生的。他感觉自己被扼住了,他什么感想也说不出。

这答案,只是让一切变得更加无法理解而已。

“我不明白。”他轻声说。

这三天,他一遍遍梳理与父母相关的记忆。他总是被温馨和无可奈何的疼痛裹挟着,一路奔向“被哄进治疗中心前后”这一节骨点,再使劲也是停滞不前。他反复拿捏着种种可能,每导出美好善意的可能,他都会被自己亲历的噩梦与美好假想所构成的强烈矛盾逼出泪水。他坐在巨树下不知所措,又无可言说。他认为证明自己不是亲生的就可以了,然而不是的。

我不明白。

脑袋,脑袋又在隐隐作痛。

电感应传回人的信号,他们正在上楼。雳子抑制住身边不断迸发出的电火花,把房间复原回原样。他已来不及离开,只能躲进自己的房间里。他的房间门总是关着的。过去也是,现在也是。

雳子爸雳子妈推开了门。

沉默的,沉默的,没有对话。雳子感应到母亲正在沙发上看手机。父亲在饮水机旁,又回到沙发边,打开了电视。于是门外便只有电视的声音。雳子想起小时候他和母亲玩的捉迷藏,无论他躲在床底还是阳台都会被母亲找到。而如今母亲和他只隔一扇门,她却找不到他了。

“今天吃什么?”

“昨天的菜还有吗?炒点肉就行了。”过去都是母亲问父亲,父亲问他,他想了想说“都行”。

“昨天我多炒了儿子那份菜,多煮了儿子那份饭……”

“没事,那正好今天热了吃。”父亲说,过去母亲多做了饭菜,父亲会责怪她的。

“儿子今天,会在吃什么呢……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去做饭吧,别想了。”

走去,厨房传来水声,又关掉,母亲走回来了。

“昨天那篇文章你看了吗?”

“看了。”

“他们写的会是真的吗?”

“可能有一点是真的,但他们是为了给声讨杜老师做准备,肯定有夸大的,人怎么可能像他们写的那么残忍?那么FaO洗%食?”

“假吗?不,不,我不觉得假!你忘了吗,你仔细想一想,那每一次感恩大会、表彰大会,像……像传销一样啊,像洗脑一样啊!你不愿意承认吗,那我替你说吧:那时候你坐在我旁边,有个家长在前面讲案例时,听到她的孩子做的坏事,你瞪大眼睛,恨不得吃了那娃;听到他们怎么共同努力,把孩子培养成‘精品’,孩子怎么孝顺她、体贴她,你听得热泪盈眶;听到家长说是杜叔帮助他们教育了孩子时,听到他们如何赞美他时,你眼睛发亮,像是看清了未来该怎么做。不是一下子就相信的,一个个家长上去现身说法,一个个孩子在感恩大会上向家长下跪道歉,我们就一步步地信以为真,把全部的相信都交给杜仁阎。每一次都被‘走偏’事例恐吓,每一次都被‘精品’模范激励,我们那时候都感染在一种大大的气氛里啊。看见人家哭着拉着孩子到杜面前下跪,再被杜扶起,我竟然也效仿了,我拉着儿子到杜面前,让他下跪,压下他的头……我是被催眠了还是疯了,我那时候还感觉特别的特别的特别的感动……你想想,儿子最初还向我们求救,最后什么也不说了,就像其他孩子对他们家长一样善待我们,我以为他改好了——他是无处呼救啊!我的儿!我苦命的儿!我竟要你向杜仁阎磕头!”

妈妈哭了。雳子听见,妈妈哭了。她是边哭边说。

“你仔细想想,那些孩子,一个个声音哑哑的样,那么低声下气,像受气虫一样,说什么都是,说什么都对,挨打了痛吗受苦吗说没有,眼里却噙着泪。我以为是谦虚了、恭敬了、听话了,有眼泪是会感恩爸妈的关心了,只是受了一点苦……”你记得每次大会要举手时,他们是怎么举的吗?这样——全部都这样,千篇一律地这样,恨不得把天给顶破,看上去精神极了,眼里却全是无神的呆呆的……好好的孩子为什么要被变成这样!?

“我要找到儿子,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和他说对不起。是妈妈错了,是妈妈害了你。妈妈不该不相信你,而去相信一个外边的人……妈妈以前老是想控制你,想让你听话,是妈妈错了……”

雳子又泣又气,他攥着拳无声流泪、抽泣,他想开门而出拥抱母亲说:“妈妈,我就在这里!”可他做不到,他哭着,在怨、恨和爱的纠缠中,他无法打开自己。

“儿子也有错的,我也有错的,我们都有错,不能单单怪你。一个月了,从他失踪到现在一个月了,我们什么时候不在找他?好好煮饭吃饭吧,总是哭,你有什么力气找儿子……别想太多了,我们做错了是真的,我早就想好了,我不想说是怕你太累,既然你挑明了那我也说清楚吧:我们做错了是真的,但我们是为他好也不假,对吧?你就这样和自己说吧,我们还得撑过去。”

“总是念着为他好为他好,其实总是下意识地要掌控他,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个不合格的妈啊,我原该让他活得更快乐。”

“没有不合格的妈的,我们已经用心养他这么大了。错把他送进去就错这点,错控制欲强一些就错这点,不要扩大化,别动不动就不合格的,你已经尽心了。”

不再有对话了,只听见隐隐的幽咽声。父亲忽然说:“我像他那么大,还是比他小的时候,想过如果我成了爸爸,我绝对不会这样操控孩子。没想到,不知不觉,我也变成了这样……”

……

电话响了。

“是杜仁阎。”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