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不是裝神弄鬼,是架設個結構的需要。】【另外,同一個時間快速切換視角的雙視角疊加,在這裡我第一次用。】
是“你”不是“我”,是我經歷了這一切。你這麼敘述,我會糊塗的。
暫且用“我”吧,你知道是你就可以了。其實,“你”或者“我”……都是一樣的。
……總還有一點點區別嘛,你終究不是我,我也終究……不是你?……
是什麼時候起,她的眼睛多了一絲猶豫,而不是純粹的決絕?是自她進入我不可探知的那故事起么?還是更久之前?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可以讓猶豫和堅定共存而區分,卻毫無矛盾?請不要這樣看着我,倦子。你一直這樣看着我,我會忍不住放下原則,去遷就你的。
那,就讓我們看看,“你”和“我”究竟是不是一樣的吧。
勝負從一開始就決定好了。她自信的笑,眼裡多了一絲挑釁。
你說,我降落於這人世,這世界就下起了暴雨,我說我不記得,你那時就黯然了。事實上,我哪裡忘得掉?只是它太暴烈、太凄切、太寒冷了。它就像計劃之外的孩子的降生,伴隨着分娩般的劇痛。我情願把它忘掉。它是那份不被准許卻不得不完成的降生,你完成我,我完成它。若不是我愛你的話,我是不會完成它的。過去也是,過去的同時也是。
它的啼聲總算是漸弱了。我的痛告一段落。是一種蒼白,那種平靜。小葉榕樹葉匯成小潭,匯作江水,它流向暗巷中,流向倚着紙箱的我,白裙沾血的我。這是人類的世界,那麼大的風暴,不會有人發現我的,他們都躲在鋼筋水泥森林的樹洞里……這麼想着,你走過了,推着那輛自行車,走着走着忽然摔倒。我差點笑出聲了,那是平地。
那不是平地。水光底下是淺淺的坑。你一定沒有那樣的經歷,為了搶有熱水裝置的浴室,我滑倒在剛拖過地的樓梯,不知怎麼搞的,頭朝着下,五體伸開,滑行了好幾級。我看着自己的身體靜止了,就爬起來,繼續向下奔跑。後面還有一大群下奔的同學呢,我根本沒有賴在地上趴着的時間,根本沒有醞釀情緒的時間。當我跑進熱水間淋浴,屈辱終於追上了我。那種屈辱熱水如何沖洗也沖不凈。落進泥水裡的我也是這樣的,若不是遇見你,我會被這屈辱折磨得瘋掉的,對當時已崩潰的我來說,這種恥辱配上死毫無問題。還好,你到了。我看着自己的身體靜止了,就爬起來,扶起車,望向幽黑的暗巷,一眼便望見了你。
雨太密下成了霧,灰濛濛的。我隱約看見你笑了。我以為是幻覺。直到佩恩斯大清洗結束后我才懂得那抹笑的含義。那時候戈爾博蒙住我的眼睛,牽着我的手讓我屏息走過。我在黑暗中走過一地同胞們的燒焦的斷臂殘肢。我還是想不起你的,可我想起你那抹笑。真狡猾啊,你。一切藏在最初的一抹笑里。你扶着車望過來了,露出那抹笑。我心裡咒罵著叫你快走,你卻停好了車走來,到我跟前時,面無表情的。我好惱火,卻嚴肅不起來——你被雨打濕了,像只狼狽的動物。
當時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哪裡有“好到哪裡去”的東西呢?在那樣吹刮的風、那樣潑灑的雨里。什麼都是凌亂,什麼都是糟糕。一個一片狼藉的城市,兩個狼狽不堪的人,一場狼狽不堪的雨夜……我都想笑了,那麼多狼狽不堪的東西,怎麼偏偏在今晚都會聚在一起,像我曾看見的月圓的狼群。
你不止想笑,你還想哭的。他背叛你了。你是欲笑欲哭的。還要對付莫名其妙出現的我。你的臉慘白極了,使我只一眼便想起了姐姐,她最後的日子裡也是如此慘白的。我的愛和憐掙扎着醒來了,即使它們才剛死去。帶走你是不容易的,可我不會再犯錯了。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面無表情,不聲不響,我別無所願,只求留一具全屍。你卻說了:“我帶你回去。”你這麼說了,我不知所措。回去,去哪裡?——家。你這麼說了。我笑了——家么?
你凄然一笑妖艷勝火,讓人情願投入其中灰飛煙滅。你是那場雨夜孕生的魔鬼,在那撕裂般慘烈的令人心疼的笑后我知道我已退無可退、逃無可逃,唯有將你帶走,唯有陪你走向希望。唯有如此,我才能安心奔赴毀滅。
家么?在我心裡,家這種東西已經不存在了,不存在了……我已經沒有家了。家這種東西,在過去幾千年裡,一次次撫慰我,一次次折磨我,像毒藥。我不想再要家了。我只求死亡。可是,矛盾的吶,說到家的時候,心裡漾起了溫暖,以至於你向我伸出手時,我竟昏了頭似地回應你。是依戀那份溫暖么,是想要更多麼?——一個將死之人?
如果能再快些就好了,指尖和指尖,只差一毫米——雷響了,巨大的閃光。你在那瞬間驚嚇到了,你縮回了手,彷彿在巨響中體會到這個世界的冰冷。彷彿初次睜開雙眼的雞雛,你望這個世界,你望我,你打了個寒戰,就像雞雛在初望世界的晨曦時打的寒戰。然後你說:“了結我吧。”
不該是這樣的,每個新降生於世的生命,都應該對生、對此生將要面對的世界抱有希冀,不是嗎?
只是你這麼認為而已。不……不……你搖頭。你蹲下來,和我同高。你說,和我回去吧,去我那兒,你可以活着。我想遠離你,做不到;我拿空罐子丟你,丟不到。“你走,我不稀罕活。”
“我沒有惡意的。” “離我遠點。”我們同時說。說著,又是一道巨響的雷電。
你明白了,你是不可能說動我的——於是你走了——帶回她的發圈——為什麼,為什麼在強行帶走我之前,還要給我扎頭髮呢?
害怕分心。不要笑,這是真的。
你扛起我了。我掙扎了。沒用。我沒有力氣。我還想掙扎,做不到了,暈過去了。雨下大了,隆隆的。我奇迹地跳開一瞬眼皮,小潭上,漣漪開滿你的倒影。“活下去吧。”我隱約聽見,我無力回答。
雨縱情恣肆它的狂歡,而你無言走入雨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