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造人上之人,

亦不造人下之人。”

———福泽谕吉

六分仪此刻心里清楚,自己将命丧当场。只是在这时,他还有些没说出的话,仅此一点,令他有些悲伤。不是其他任何事,甚至不是因为自己即将丧命。但在大介看来,那景象是最使他心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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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缔队被迫接受的任务,并非什么高难度的行动,而仅仅是追查两个盗贼的下落,且还是两个在远江市颇为有名的小偷:阿吉和有希。

二人在地下世界小有名气,不仅是由于他们盗术了得,而更因为他们会替人行盗——金银珠宝,机密文件,二人都能顺利盗出,不留踪迹。阿吉和有希至今还从未被警察抓到过,但在道上却早已树敌无数,因此他们在不必要的时候从不现身,一般人根本无从追查。神堂会既然会要求取缔队去查出这两人的行踪,想必是阿吉和有希偷了什么不该偷的东西。

陈揉了揉额头,那之后两天,陈还未能找到休息的空档,只是和石田两人穷尽所有线索大海捞针而已。而取缔队一无人脉,二无情报,搜查根本无从下手。

但还是做了,二人在两天内监视了阿吉和有希可能行窃的各个场所,但却连他们是否正在活动都无从得知。

“就这样报告任务失败算了。”石田坐在副驾驶上喝水,“根本就没有人能找到他们。”

“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陈盯着街对面的珠宝店,“要不你去和神堂取说说?”

“算了算了。”石田摆摆手,“要我再和那个会长聊一次天,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那就好好看着点,别走神。”陈戴着鸭舌帽,外表打扮成搬家公司员工的样子,石田也一样。

“可不是我说,咱们这两天根本就是在瞎跑,那会长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想找到阿吉和有希?”

“偷了不该偷的东西,或者看到不该看的了呗。”陈戴着手套,但剥起橘子来还是得心应手。“贼不都是这个下场吗?”

“说的也是。”石田似乎明白了什么,“那就是和神堂会结仇了?”

“八成是吧,神堂会能找到他们两个人的照片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以前从没看过他们两个的照片,连军部都没有。”

“什么?他们俩保密措施这么到位?”

“你又忘了。”陈把橘子皮扔到石田身上,“之前的文件里有写过。”

“阿吉和有希因为经常帮黑道和其他组织行窃,所以也就结下了很多梁子,保密工作自然做的好些。听说他们从来没暴露过长相,神堂会拿来的是唯一的一张,但那也是五年前的照片了。”

“五年前?那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不然你想要什么?大头贴?”

“不是……”

“这话你都问了我两遍了,”陈有些不耐烦,“你最近怎么不记备忘录了?”

“太忙了嘛,就没抽出时间来。”石田摸后脑勺,在座位上拱了几下。

“少跟我来这套。”陈叹了口气,“不过你也该休息休息了。不如你去后面躺一会儿?”

“不了,反正也休息不了多久,我看我还是陪你看着比较好。”

两人就这样在车里沉默着,不说话,只是默默盯着珠宝店看,祈祷着一高一矮两个贼能快些出现。

“把六分仪和大介留在基地里,真的没关系吗?”

“你放心好了,相信大介,再说,这种时候把六分仪拉出来满大街跑才是最危险的事,毕竟共鸣者已经追到医院来了,说明十天干学者对我们的调查也不是一天两天。”

“所以才要大介亲自挑选安全屋是吗?”

“没错,安全起见,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才好,不然就没意义了,谁知道十天干学者还有什么藏着的手段。”

“那个共鸣者,看上去也不像是核心成员的样子,”石田尽力回忆。“他怎么说来着?”

“我知道你的意思。共鸣者在医院一直用‘他们’称呼十天干学者,想来只是个出色些的打手。”

“他从头到尾都没露出过破绽吧,真是个可怕的敌人。”

陈摇头。

“不是这样。但凡超能力,无一例外都会对使用者造成伤害,我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想到了几个他可能存在的弱点。”

“是什么?”石田开了兴趣。

“他所共鸣的震动越大,对自身的伤害也就越大吧。我记得他即便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也没使用震碎病房墙壁时那样强度的震动。”

“好像是吧。”

“什么好像。就是。”陈说,“他从没连续使用过震动能力,两次发动时必然要间隔一段时间,而且在广场时他尝试用枪杀我,而不是自己的能力。这说明他那个时候没有办法使用自己的能力。”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伤害?”

“呕吐,晕眩,甚至伤害骨骼,这些都有可能吧。”陈说道,“但我也不敢确定,毕竟只交手过一次。”

“而且他在池部踉出现后马上就逃跑了。”石田补充。

“不过究竟有几个人看到池部踉还敢硬碰硬?我猜是没几个。”

“这么看来,大介应该也蛮强的吧。”

“不是应该,”陈纠正,“那家伙强的像怪物一样。虽然身为普通人,但却抵御了超能力者参与的黑帮战争,你不认为光凭这一件事就足够他们打出名气了吗?”

“毕竟没看过那家伙动真格的,心里总是有些怀疑,那种窝在椅子上看泳装写真的老东西真的是神堂会的门神吗?”

“是了,我也常怀疑。不过他就是小林大介,如假包换,这点是真的,再怀疑也没有用。”

“这样啊……”石田有些失望。

“你有什么好失望的?”

“减了印象分而已。”石田回答。“这都怪我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你都认识他那么久了,还有什么好期待的。”

“谁知道呢。”石田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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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快蹲下。”阿吉连忙按下正欲跳窗的有希。

“怎么了?”有希小声问道。

“戴帽子的往这儿看了两眼。”阿吉蹲在窗下,慢慢抬起头向外看去,不管那个戴帽子的是谁,但他似乎已经走了。

“不许动!”从西边传来了男人的声音。二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活见鬼了这老不死的。”阿吉低声骂道。

“你怎么回事……”是那疯娘们儿的声音,离二人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两人在窗下蹲着,良久没有起身,此时天已蒙蒙亮了,远处又传来几声微弱的枪响,吓得阿吉死死摁住有希肩膀,手心满是汗。

又过了许久,阿吉才慢慢探出头来,确定安全后,拍拍有希肩膀,两人在客厅就地坐下,像两只灰头土脸的猫。

“没事了。”阿吉总算憋出一句。“那几个人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谁知道,咱们还是快跑吧。”有希作势起身,但被阿吉呵住。

“走什么走,今天一定要掀了这家。”

“你他妈疯了?那男的根本不是人,刚才都找过了,快走。”

“刚才是因为不知道找什么,”阿吉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我们来对地方了。”

“就算你这么说……可究竟是什么?”

“还记得我们刚才在衣柜里找到的那张字条吗?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字条?那个什么母亲病对吗,但那到底是什么,病毒吗?”

“八成是吧,你别光坐着,动起来找找。”阿吉在屋内翻翻找找,似乎有了什么打算。虽然不知道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但有希还是站了起来,跟着阿吉一起瞎忙。

“不是,我们究竟要找什么?”有希翻了餐厅翻抽屉,但都是空空如也。“就算有,也已经被那男的带走了吧。”

“你不找怎么知道没有?”阿吉摸了摸房间的隐蔽处,但只摸出了一手的灰尘。我觉得与其说他逃跑,不如说是把那疯娘们儿引开了。”

“难道不应该随身携带吗。”有希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报纸,是上周的。

“不会,毕竟被袭击的可能性太大,反而留在家里更安全一些。”

“原来这样。”

“去二楼看看。”阿吉放弃了在一楼寻找猎物的想法,转而将目光放到了二楼。他拽着有希快步上楼,大致浏览后却发现二楼的陈设也简单到几乎没有任何地方藏得住东西。

“奇了怪了。”阿吉翻了翻桌子抽屉,将花瓶倒扣,但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有希发了一会儿呆,拍了拍正在心烦的阿吉。

“干吗?快点找。”

“你是不是忘了那里。”

阿吉顺着有希的手看去,他指的正是两人刚刚藏身的衣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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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十字路口看成指示东西南北的方向标,那么取缔队的厢型车此时正停在方向标的南方,而他们所监视的珠宝店则位于西方正对南方的商店街上。

虽然陈精神高度紧绷,但实际上,会选择监视这家珠宝店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仅仅是随机选中而已。这样的标准看上去虽然可笑,但实际上却已经是目前最为可靠的方法了。如果不是这样,陈又能怎么办呢。她当然可以一个电话拨到上层想办法,如果她拨的通,但情况并没有这么简单。

取缔队的上层,是军部所设立的另外一个组织,一言以蔽之,就是收容控制并研究超能力者的组织,其正式名称为末班车(ENDLESS JOURNEY),简称为EJ的特别组织。但实际上,除了每次善后交给取缔队的指示以外,陈从来没有一次能够主动联系到EJ,包括将六分仪留在取缔队这个决定本身,也是EJ的领导人主动下达的命令,除此之外,陈对EJ的了解就和对十天干学者的了解一样少。素川的尸体,也是被石田和大介送到指定地点交接,而EJ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过。

丝毫没有用处的上级,在陈的内心深处,她正是这样看待EJ的。不管是在共鸣者出现的时候,还是陈离开神堂会的时候,标注为“末班车”的电话都没有一次能够打通,即使遇到了取缔队几乎要阵亡一半成员的巨大危机,EJ仍旧没有出现,不仅没有出现,甚至在事后也没有任何指示。超能力者已经足够了,陈觉得没必要再搞一个用来收容超能力者的无能组织用来恶心自己。她对此的看法是,超能力者打破了人类社会中的平衡,那并不是某种社会地位的平衡,而是更重要的,生物性的平衡。

【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陈最初认为,超能力者彻底打破了这句话所代表的的意义,但在与超能力者的针锋相对中,她慢慢发觉,超能力者亦非真正意义上的“人上人”,天造人上人,也必使其为人下人,陈发现这个道理的时候,还不算晚。但觉察到这一真实的陈,却并没有如此理解。相反的,她仍旧将超能力者视为“人上人”,她依旧选择将超能力视作打破一切平衡的罪魁祸首,尽管他们在一开始就身处这平衡之中。

人类正在以空前的速度坠落,相信没有人会否定这个事实——能源危机,环境恶化,战争频发。但与大众的论调不同的是,真正在陨落的并非地球这颗行星,而仅仅是人类本身。毁坏一切的是人类,那么被毁坏的也还是人类。地球将会以自己的方式再一次愈合,其疗法正是扑灭人类这个生物群。这些陈都明白,因此她将超能力视为在不恰当时机启动的防御机制。即便此时人类已经开始以空前的速度衰落,但仍未到那防御机制应该启动的时机,或者说,根本没有那一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