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

天义道盟,道长空的寝殿门前,有一名身穿白袍的信使手中拿着一封纯白色的信封站在寝殿门口,轻轻的叩响了寝殿的门。

“少盟主,有您的传书。”

“进来吧。”

“是。”

信使低头伸出双手,自己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道长空这位少盟主脾气颇为古怪,习惯一个人独居独住,寝殿之内除了防御用的禁制法阵之外,不安排一个卫兵和仆人,大殿之内空空荡荡的看着好不空旷,不过跟往常相比,今天房间里多出来了一个人。

一个黑影。

“属下见过墨寻巡使。”

在大殿之内横着一张桌子,道长空跟墨寻对面而坐,面前摆着一局棋。

“信放下就好。”

道长空并没抬头看信使,只是简单的吩咐了一句,他现在心情似乎非常不错,嘴角抿出一个弧度来,这在一向满脸淡然的道长空的脸上算是少见的表情,信使不明白有什么事儿能让道长空心情如此大好,好奇的看了一眼坐在道长空对面一声不吭的墨寻,放下信件,转身退出道长空的房间并把门关了上来。

道长空瞥了一眼棋盘上的信,抬起右手掩在嘴上,左手轻轻敲打着右臂。

“看来您的棋艺并没有您的手段那般精湛。”

“………不下了。”

“投子认输?”

“这尼玛我五子棋都没下赢你你还说个锤子!”

墨寻哗啦一把扔下了手里的棋子,气的脑瓜痛。

他可从来不是个下棋的好材料,今天早上本来是打算找道长空聊聊最近的收获,哪儿知道鬼使神差的就跟这位少盟主下上棋了。

围棋他是不精也不会,教了道长空五子棋的下法,两三盘后愣是就没赢过。

自己这三脚猫的棋艺不知在道长空的眼里出了多大的笑话,他从刚才开始脸上的笑意就越来越深,半个月前那云淡风轻少盟主的人设都一点点的要崩掉了。

“你笑什么?”

“墨先生勿怪,我笑我自己。”

道长空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从棋盘的一边拿起扇子,展开后掩在了嘴上。

“想起之前先生以人指与我对弈半月有余,我一直参不透前生的棋路,这按棋规分明以成死局的棋子却被先生一直下了半月。我还以为先生有什么死处逢生的警意,原来……原来你是在下五子棋……噗……哈哈,哈哈哈哈。”

“…………………………”

人还是杀少了啊。

当初就该把天义道盟那一批小年轻全给祸祸了,看这小子还乐不乐的出来。

墨寻咳嗽一声,瞥了一眼桌边的信。道长空到是也真给墨寻台阶下,把棋盘扫到一边,拿起了桌子上的信当着墨寻的面儿拆开。

“怎么?不用我回避一下?”

“若信上写的是小事,先生看了也无妨,若是大事……现在天义道盟没有巡使先生管不到的大事了。”

将信纸展开,道长空脸上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他今天表情格外的丰富。

“哦,稀客来信。”

“什么?”

“这是来自闲野门翠锋君子宁知尘的信,不知先生……………………嗯?怪事,怎么我好像看到了先生的名字?”

墨寻一听宁知尘三个字,也愣了一下,身体僵了一会儿后缓过劲儿来,呼地吐了一口气。

道长空的表情越来越精彩。

“呀,呀,呀……没想到墨寻先生竟然跟宁少侠是好友……他向我帮您求情,让我宽待仍在监狱之中的您。说您定然有隐情所在,尽可能好吃好喝招待一下,他正以最快的速度赶来,预计信达后的四五天内到,呵呵。”

念到最后,道长空笑了一声:“可惜了,这封信若是写给普通的阶下囚,我定然会承宁少侠和兰前辈的面子,将那位犯人奉为我们天义道盟的座上宾,可这信来的晚了一些。”

“……呼,总算到了。”

信来了,说明墨鹊到了。

也说明两个小丫头现在已经安全了。

从道长空的态度看,宁知尘的身份应该在天义道盟算得上是相当能说上话的,他师门的那个所谓“别的好处没有,就辈分儿大”也许在这里起了作用吧。

至少在宁知尘身边,墨鹊和洛鸽会安全许多。

“信里面光说了这些?”

“还有别的。”

道长空大致看完了信的内容,转手把信递给了墨寻:“您看看,上面应该有对您来说非常感兴趣的东西。”

拿过来信,墨寻草草扫了一眼。

从信上那股半文不酸的语气来看,的确是宁知尘亲手写的没错,除了刚才道长空说的那些要照顾墨寻的内容外,下面又添了一句——

“我将携师弟,师妹们一同拜访。天义道盟内部纷乱频生,动荡不安,望请少盟主说动令尊出关,切有要事相谈。”

这个师妹们……说的应该是墨鹊和洛鸽没错。

不过这个师弟是谁啊?

“墨先生也许有所不知,几天之前,有几个天义道盟的弟子跑回了我们门派大殿,在说了‘闲野门要反’后,一个接一个的自杀了。”

“嗯?”

“我们自然不相信他们说的话,毕竟我们甚至没有派人前往过闲野门……不过他们的动向属实让人觉得有趣,我也令闲野门周围的影卫出动,打探了一下情报,结果发现了有趣的一幕——几千人的军马杀上了闲野门的山,逼宫要让他们交出他们的皇室遗脉,楚朝的最后皇子出来。”

“……楚朝皇子,在闲野门?”

“江湖上一直都相信楚朝的最后一个皇子没有死去,闲野门就是其中一个嫌疑对象。”

“你们跟闲野门关系不是不错么?不去查查?”

“呵呵,墨先生搞错了一个大前提——我天义道盟跟楚朝并无仇怨,为何要查?”

道长空合上扇子,轻轻在桌子上敲打了两下。

“不错,当年楚朝倒行逆施,皇帝无道——然而他们最终是灭亡在了赤煞星的军队之下,距今已过上百多年,而我们天义道盟的成立却是因为北境日益混乱,修真门派相互攻伐抢夺资源,为了不让这里彻底成为滋生混乱和野蛮的地方,我父亲才跟其他几大门派掌门一同做好了协定,成立了如今的天义道盟。距今才不过几十年的光景,哪里犯得上跟楚朝的遗孤过不去?”

“哦……所以现在,你们就让那帮想要复兴楚朝的人折腾的差点要跟南朝廷打架?”

“不错。似乎我们天义道盟被他们当成了复辟之路上的挡路石,让他们不得不想尽手段把我们排挤殆尽……可他们也属实糊涂,若是楚朝真的命不该绝,天命所向,我天义道盟又怎会挡住他们的路?得民心者,号召之下,一呼百应。若是天义道盟的这些门派都赞同楚朝复辟,那这联盟也就不复为联盟,自然而然便散了。”

道长空说的的确有点提醒到了墨寻,一直以来他都习惯性的把天义道盟跟楚朝之间的矛盾当成了一种地区霸权之间的竞争,但其实说到底天义道盟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国家”或者“朝廷”,它只是一个由大大小小的门派组成的类似于命运共同体的联盟,并从中推举出了一个盟主而已。

说白了,性质也就是一个无政府地带里最大最强的民间组织。

“若是楚朝得民心,你们天义道盟这么大的一摊局子,还能说散就散了?”

墨寻仍有些怀疑的提问,而道长空则很坦然:“散不散的决定权从来不在我们的身上,退的人多了,拥趸楚朝的人多了,我们自然就没了。我知道,天义道盟里一直都有仍盼着楚朝回来,希望北方有一个稳定朝廷统治的门派和个人……我那位曲武洲叔叔便是其中一位。”

“曲武洲……?”

“就是你刚来天义道盟时那个要审讯你的人。”

“哦,那老小子……”

“你那天轰碎大殿,抓走齐阳时曾跟我提到过他,其实我一直知道曲武洲叔叔有这个心思,他也从来不跟我们隐瞒。我清楚,他一直都忠诚于我们天义道盟,忠诚于我的父亲。”

“所以你那天没把我说的当回事儿是吧。”

墨寻有些气笑了:“你让我帮你查天义道盟里的复楚势力,合着谁复楚谁不复你心里明镜儿一样的?”

道长空闻言却正了颜色:“可不管怎么说,勾结南朝企图诱发战争,这个举动都太过了。我不知道曲叔叔有没有参与进这件事情里,也说不准他的看法,可其他门派不该如此,若是真心想要光复楚朝也就罢了,只怕是更多人行动的目的却并不单纯。你调查了这么多天,心中也应该有了数了吧。”

“那个楚朝秘宝……是吧?听人提了不少次。耳朵里要起茧子了”

当初在中州城的时候也听见伍可仁提起来过,

“是,楚朝皇子是打开楚朝秘宝的关键,一年之前江湖上有传言说找到了楚朝秘宝的遗址,如今只要找到楚朝的遗脉,打开它,就可以得到楚朝几百年来积攒下来的财富。”

“……”

“相当多的门派觊觎这一笔财富,我相信不少人参与了复楚者的计划并非是发自内心的想要拥趸楚朝复立,而是贪图这一比复楚者允诺下来的‘军费’。对他们来说,只要暗处稍微使使绊子,成功便能获得宝藏,成为复楚功臣,失败也不会因此受到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的事情。”

“诱惑是不小。”

“我希望先生帮我查清复楚势力正是这个原因,麒麟门原本就是楚朝旧部,有复楚之心人尽皆知,曲叔叔做事愈发过火,有人需要前去阻止这位昔日最被我父亲信任之人,而其他门派,我会慎加提防,避免那样的刺杀案发生第二次。”

“……”

墨寻沉默地消化着道长空说出来的这些事情,过了一会儿抬头盯着道长空的眼睛,哼笑了一声:“错觉么?感觉你小子顺眼了不少。”

“墨先生今天也让我看到了意外的一面,呵,以后有机会,希望能多与墨先生用普通的棋子切磋一下……五子棋,噗,哈哈哈。”

好,现在又不顺眼回去了。

这家伙是不是日常生活里没什么能拿来乐的东西,这屁大点事儿大惊小怪的。

“你刚才话说了一半还没说完呢就被绕远了,这信上到底什么让我那么感兴趣?”

“你认识宁少侠,可你却是否听说过他还有个师弟?”

“……好像有过。”

当初在万剑门,墨寻跟宁知尘讨论他的武器时曾听宁知尘提起过,他腰间的那把剑是他师弟送他的,用不惯,仅作装饰。

“哦?看来您跟宁少侠的确交情匪浅……江湖上其实都不知道闲野门除了宁知尘之外还有其他弟子——因为闲野门全门上下仅有宁知尘一人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可以说,四五天之后宁知尘的到访将是他的师弟师妹们第一次出现在江湖的视野之中。信中宁少侠还提到了天义道盟眼下的危机……你说,他的用意会是什么?”

“……带他的师弟,也就是那位传闻当中的楚朝王子来这里,来天义道盟这个复兴楚朝路上最大的垫脚石前面好好看看。”

“是的。闲野门一向保持中立,也许这次带这位皇子前来便是试试我们的态度,一方面也是防止彻底绝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主意吧。如果这位楚朝王子不愿意陷入争端,我们可以一同将楚朝秘宝取出,交由兰梦稻前辈亲自镇守,永绝后患。如果楚朝王子原意复国,我们天义道盟当会有自己的表态,不至于沦落到勾结南朝,迸发战争的地步。”

“……听着,倒像是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不过上次天义道盟提出这么完美解决方案时还是半个月前,牺牲掉道恩法来解决和亲公主问题的时候。

总觉得不发生点儿什么意外就不合理了。

“算了,你们有自己的打算就好。不过我今天来找你可不光是跟你下棋的。既然你愿意你跟我开诚布公,那我便信一把你的诚意——少盟主,您愿不愿意跟我交个底呢?”

“什么底?”

“曲木为直终必弯,养狼当犬看家难——伍可仁屁股后面沾了脏东西,我不信他那脏兮兮的钱流到的就是干净的地方。”

墨寻弯腰,伸手,抓过一把黑色的棋子儿来。

“你放心,我从不是什么正经人,也不是什么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直肠子。对卫道士的身份一丁点兴趣都没有,只不过有些账,有些牵扯,要找那些‘人’好好谈谈。”

道长空收拢了微笑:“你的这个话题若是在收到这封信之前提出,想必我们不会是这个气氛。”

“要不是看见你心理有块大石头落了地,我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儿问。如何?”

“墨先生,我若说我们天义道盟不存在您说的那些东西,该当如何?”

“……”

墨寻笑了,他抬起手,将手中的黑色棋子撒到了白色的棋子篓子里,端起来,在手里晃悠了两下又放回桌子上,这些被掺进去黑子在白子之中十分显眼。

“那我就当是寻常的邪教,反正天义道盟好像不怎么喜欢那种的,我见一个便杀一个就是。”

“墨先生,有时候为了维持稳定,我们需要作出一定妥协……有些事情是妥协的一部分,我说不得。”

“即便你妥协的对象不领这个情,即便他们有勾搭南朝反你们的倾向?”

“他们不会这么做,他们也还没那么蠢。能容它们存在的只会是天义道盟而不是楚朝。”

“哦……”

墨寻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点点头,拿起了桌子上棋盅的盖子。道长空见墨寻如此态度,又补充了一句:“他们的事情我会多留意的,您就不用……”

“你知道为什么那天,正阳教的熠火真人杨烨会那么快的同意我那么荒唐的,‘在天义道盟里放火’这个要求么?”

“……因为您告诉了一向嫉恶如仇的他,正阳教里存在着那些脏东西?”

“影子斜的自然不会去找身子正的人一起玩,你觉得我一个刚来天义道盟不过一个月的人跟他们说这些,光凭着一张嘴,他们会那么轻易听我的?”

道长空蹙起眉头,片刻,他睁大了眼睛。

墨寻嘿嘿怪笑了一声:“原谅我说的放肆,少盟主,你生在和平年代,生在一个邪派被你们挤兑在夹缝中,不得不成为瓶中玩物一样存在的好时代。这样的你又怎么知道哪些脏东西究竟为什么会被称之为‘邪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