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义道盟外,曾经作为雪宗驻地的那座山峰如今已经变得残败不堪。

深暗色铺满了大地,四野尽是被灼烧后的残骸。

纵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里呛人的烟火味儿还依旧残留着,像是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的怨灵一样挥之不散。

没有一处完整的房屋,巨量炸药引发的爆炸将目光所及的一切直立着的事物推垮摧折,青石地板上也爬满了深浅密布的沟壑。

乌鸦在断裂开的梁柱上唱着丧气的歌,寸草不上的地板上偶尔有虫子从草木的残骸中失望的探出头,爬向远处。

“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让我向他哀悼,忏悔么?”

“不是。”

光天化日之下,一团漆黑鬼影前进着,牵着一名白衫的死囚,而人一路从天义道盟的正殿广场走到了这出废墟。

“我想在这里完成我未完的事情而已,我得给孩子们一个交代……也得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哗啦。

墨寻松开了手,锁链啪嗒摔在满是裂痕的地面上。他背着手走在废墟前面,一一对比着眼前的光景和自己脑海中昔日的样子。

“这群人和你有什么渊源么?他们是从极北之地来的蛮族,莫非,是你的同乡?”

“不,不是,一群我的冒牌货亲戚而已。”

“那你如此在意他们?”

“……我跟死在这里的人,交情也不过就两个晚上,挺浅的。”

墨寻找了一块儿凸起的岩石,随意的坐下了。

“跟他们没说过几句话,顶多也就是知道了他们的名字,认得出来谁是谁,交情……其实也没多深。”

齐天宇看出了墨寻并不是在与他进行交谈,单纯的是在自言自语,索性也不再搭腔,反正怎样他都是死到临头了,时间长些短些,并没什么所谓。

“那边的……叫马樟,二十七,家里有个老婆,没孩子,支持无渺,跟人说话老喜欢吸鼻子。死时候,脑袋让人打碎了,脑浆子流了不少。”

“那棵枯树下面的,叫桑宏大,三十出点头,有个女儿,有些重男轻女,一直巴巴的说想要个儿子,但打不过他老婆。死的时候……被捅破了内脏,流血死的。”

“门里头的叫谷阳,小伙子一个,十六七,本该跟君雅一块儿活下来,不过运气不好,看样子刚出门就被人砍了头,临了不知道自己名字的那俩字怎么写。我答应过要教他的,现在没着落了。”

“水缸子里头那个,池宽,二十五,胆儿小,家里有个老娘等着他养活,挨了一刀没死透,把这儿最小的孩子塞水缸里死的,那小孩儿其实跟他不对付,老骂他怂蛋子。”

“我脚底下的,赵耿,二十多,憨子一个,支持灵风,不怎么会说话,他口无遮拦,欠着我一顿揍,最后死在我怀里的。过度透支自己生命去迎战,救不活。他一直放肆的很,明明是个憨子。”

“还有那边的,文卓……那边的,牛愣子……”

……

墨寻一个个的喊着或是外号,或是本名。

他将每一个人死亡的地点,死法,以及跟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交互说了出来,声音缓慢而平和,像是讲述着一段没人会去记住,也终将湮灭在时光尘埃里的小故事。

“一共,死了一百零三个人……这院子不大,其实我挺好奇,他们一百多个人是怎么能挤这院儿里睡觉的。打地铺也该嫌挤才是啊。”

讲完了所有人的故事,太阳也渐渐沉落。

地面上的阴影被日光拖拽出来了狭长的距离,齐天宇一直站在那,静静地听着,墨寻指向哪里,他就看向哪里。

一直到全部听完,他才开口:“听起来,你跟他们的交情也没你说的那么浅,至少你记住的这些东西,一般人做不到。”

“因为是我给他们收尸的,我目睹了这些孩子们的死,如果他们的死也有我一份儿账在的话,我就有义务去记住这些人。”

对着血色般的残阳,墨寻伸出了手,他身后的影子和周遭的环境相融,随后,自废墟的几乎每一片阴影当中都冒出了一方木盒子来。

“这些是翁芊的手艺,做这些小盒子对她来说并不难,几天就做完了……由天才机关师打造出来的骨灰盒,就算没什么金银镶嵌,也算是足给他们面子了吧。尸体在野牧林之外火化的,骨灰要带回家乡……但我总觉得有必要让这些坛子在这里摆着。那天我们逃的太慌促,也许有的亡魂迷路了,还留在这里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我得回来找他们,给孩子们指个路。”

“哦,想不到你还信这些。”

“我比你们谁都清楚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转的,只是他们对自己的习俗深信不疑……哦,不对,这也不算是‘他们的习俗’,是当年有个外乡人把这些说法,这些迷信带到了那座雪山上,又被这些不知变通的傻孩子奉为圭臬,一代代传承了下来。”

“……”

“啧,我他妈的当时怎么就没多嘴教他们一句,不管正道和邪道,总会有些毫无底线的渣滓存在呢?”

墨寻自嘲的笑了,用影子在每个人死去的位置摆放好了骨灰盒之后,他终于转过身子看着齐天宇。

“好了,看样子,你这几天好像想通了不少事儿。”

“我从未想通过,只是放下不去想了。”

“好,你倒是露出一个大彻大悟的模样……真好啊,你有这么长的时间为自己的死做准备,而这些孩子们却没有。”

“他们必须死,为了我们的大计。”

墨寻看着露出宛如为信仰就义一般的虔信徒表情的齐天宇,咧开嘴巴,干笑一声:“对,大计……毕竟雪宗对于你们来说是不可多得的扣屎盆子的好对象……就像我对于天义道盟一样。只要方便,拿来用就行了,管他死多少人,一个偏远小宗而已。要怪就只能怪他们太弱。”

“看来,你明事理。”

“我明白,都明白,弱肉强食,自然规律。你们是强者……无需怜悯,无需在意弱者的感受,这些道理好懂的很……只是这个世界过去这么多年了,如果还是按照那一套弱肉强食的规律来前进的话,我是真的有点难过啊。”

墨寻眯着眼睛看着齐天宇,咧开了嘴巴:“其实你跟伍可仁不一样,他比你更该死,而你比他更让我觉得愤怒……你们轻易地就牺牲掉了那些淳朴的傻孩子,至今,你的眼里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将这些人视为与你对等生命的意思……你比我更像个玩家,这个世界更迭演化至今,出一两个你这样的,不奇怪。”

“是杀是剐,听凭你处置。”

“可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在我还是阶下囚的时候,你分明还是个在心中有所坚持,有些底线和尊严的人。虽说一直在边缘摇摆不定,但我总觉得你还像是个人……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呢?欺凌无辜,牺牲弱者——之前我拿这些说给你听,你尚会觉得愤怒,而现在,你却全然不在乎了。”

“我会为我做的事情抵命。”

齐天宇抬起头来,神色决然而自傲,倒是让墨寻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抵命?用你一个高贵的人命,换死的这百十几号的贱人命呀……在你心里,你是有信念,有目标的‘人’,他们只是实现你目标的牺牲品而已。你不在乎,你说你放下了……呵呵,这个时候,你跟我说你放下了。”

墨寻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双手放在了袖子里。

他注视着齐天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为信念和目的前进而抛弃了底线,一切不管不顾,反正这世界本就弱肉强食……什么无毒不丈夫,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个话挺多的。”

“可那是丛林的法则,是兽的法则……不该是人的法则。”

“真的,如果你今天流露出一丝丝的悔意和犹豫,我或许也只是会简单地杀了你,让你去偿命。”

“但你现在的模样让我很火大。”

“挫骨扬灰,扒皮抽筋,断骨折髓,八大刑,六小刑……在你们还被称为铁血兵王府的时候,我跟你们学过不少……再加上本身我有个不太正常的老妈,打小学了些有的没的家传手艺……又在游戏里得着机会实践过不少次,其实让人痛而不死的手段,我会很多。”

“但终归,那些其实只是让人‘痛’而已,挺无聊的。它只会满足我的施虐心,却不会让我消气。”

“说不定,你忍着痛硬生生撑到了死,我还心理会对你产生些许敬佩。”

“唉,算了,夜晚还长,聊聊吧。”

自影子当中,墨寻唤出来了一方桌子,两张方椅,桌子上甚至有一壶热茶和两盏茶杯。

墨寻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向着茶盏倾了两杯热茶。

齐天宇露出了些许疑惑的神色,不过他还是坐在了墨寻的对面,反正人之将死,他没什么好怕,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他要完成的任务已经都完成了。

“这茶可能不怎么好喝,也没什么香味儿,你也许听说过,它叫旺神茶,喝一杯能彻夜不眠,头脑一直保持清醒的好东西,听说琳琅学宫那群书呆子人手备一份儿的。”

墨寻率先端起茶来,啜饮了一杯。热茶入肚,化作一口清气冲上了脑海。

“夜还漫长,聊聊吧……从哪里开始……你的大计,你的意义,你的存在,你意识的构成……驱使你运转的那一组数据……这个世界的规则……来到这边的世界,我还一直没有机会逮着一只小白鼠,去逐一试探创造你们的‘神’在你们身上又添了些什么新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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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整个天义道盟都轰动,沸腾了起来。

原因便是道长空又额外的召开了一次临时集会,这次集会没什么要求门派汇报自身情况的固定项目,只有一个简单地委任。

天义道盟的代理盟主道长空,任命了墨寻为巡使。

拥有巡查各门派之职权,负责调查如今困扰在天义道盟上的四大奇案。

昔日的阶下囚如今成为了代表道长空发声的巡使,他所调查的还是自己的案子,这声明一出,不少人都以为是自己听了疯子讲的笑话。

那名黑袍人半个月之前可还是带着镣铐和枷锁,在众人的注视下从门外走到了门内,接受着众人的审视和质疑啊……

如今的他却能以“巡使”的身份,成为几乎和道长空左右手的那两位老人等同地位的存在。

这个世界发疯了吗?

不过这个世界发没发疯不知道,在那篇半个月前被巨大爆炸夷为废墟的山峰上,人们倒当真的发现了一个疯子。

巡使上任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派人去那废墟里接一个人回来,可等负责执行命令的麒麟门人赶到时,他们所见到的却是自己昨日才以谋逆罪被抓走的总教头。

那片废墟上不知为何有一套桌椅,齐天宇就坐在其中之一的椅子上,双手交叠着……更准确点来说是他左手的食指穿过了右手的掌心,两只手就那么插在一块。

面前的茶盅里放着一枚被挖出来的眼珠子,而齐天宇的左眼窝当中却嵌入了一块瓷片,瓷片上歪歪扭扭的画着一个眼睛的形状,他闭着右眼,睁着左眼,用那穿透了掌心的手指点着桌子,嘴巴里嘟嘟囔囔的,重复念叨着两个数字:“1……00 1……01…1…0……”

“齐,齐教头,你怎么了!?”

一名平日里跟齐天宇交情不错的麒麟门弟子实在感到毛骨悚然,他跑过去晃了晃齐天宇的肩膀,却看到齐天宇抬起了头,用眼窝里镶嵌的那只瓷片眼睛盯着他看。

“周……文……喜……”

“对,齐教头,您怎么了?!”

“我看得见,看得见,我看得见我看得见我看得见我看得见我看见————啊,啊啊啊——我真的看得见,0,1,0,0,0,1……”

“您别念叨了,您,您这眼睛到底怎么?什么就看得见了……”

“眼睛……眼睛……茶杯,眼睛是……茶杯,茶杯是……眼睛,茶杯,眼睛……对,对……”

齐天宇低下头,从桌子上拿起了早已经凉掉了的茶水壶,对着装着自己眼球的茶杯就倾入了茶水。眼珠在茶水的浸泡中浮了起来,眼前的诡异景象看的周文卓一阵的恶心,齐天宇却端起茶杯不假思索的将之一饮而尽,连同那个放在茶杯里的眼球一起咕嘟一声咽下了肚子。

“咕嘟,咕嘟……是水……水的味道……眼睛是,茶杯,茶杯是眼睛……0,1,1,1,0,0,1,1,0……”

他拔出了自己的手指舔了舔,咯咯咯的笑了起来:“血的味道,水的味道,我的眼睛,是茶杯,茶杯,是我的眼睛……一切,都没意义……都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我没有意义没意义没意义没意义……我椅子,我是桌子……我是茶杯——咯咯咯……我喝掉了血,我身体里是水——我就是茶杯——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没意义,什么都没意义,0,1,1,1,0,在动,它们真的在动。”

那个名叫周文喜的麒麟门人只觉得自己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并被突起的石头直接绊倒,摔在了地上。

齐天宇扭头,那只瓷片嵌入的眼睛准确的定位了周文喜所在的位置,一道血泪自他的眼窝里流了下来。

“我真的看见了,哈哈哈,我真的看见了……0,1……0……1……他们在动,他们在动啊!!!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全都是没意义的假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