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翠色青葱山顶的平坦处,坐落一处小院儿。

院落左右有着三四间的茅草屋子,看着十分简陋,却不失洁净。

院落内犁起了方方正正的两块地,里面的青葱绿蒜长势正旺,看的出来是时时有人精心照料着。木板钉出来的一方低矮小屋下爬着一条大黄狗,此时正低着头兴冲冲的舔舐着一块带肉的熟骨头,嘴巴里不时发出嗤咔嗤咔的声响。

较大的那间茅草屋敞着门,烟囱上不时地有烟气冒出来,正对着门地横放着一张榆木桌子,上面摆满了饭菜。

米饭,青菜,油蘑菇,都是些山野间采摘的清淡爽口的东西。

屋子里的三人围着桌子齐齐坐着,可吃得下饭的只有坐在正垂首的一名年轻女子。

“诶,诶!你俩怎么了?”

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捏着筷子,年轻女子向着面前的二人发问道。

她年纪看起来约么二十岁后半,一袭白衣,头发扎着一个简单地发髻,身着兰花色的袄裙,外边罩着一层白纱坎肩,裙摆上绣着金色的稻穗,此时正一脸无奈的盯着坐在自己同桌的二人

“喂,喂?吭一声?实在不行给我放俩响屁也行啊!”

房间里坐着的另外两人都沉默不语,满脸的心事儿,只有这女子咋咋呼呼的扯着嗓子:“哎呀……得啦得啦,我不是说了嘛,就是几个小毛贼而已,这么惦记干嘛呀?”

看着沉默的二人,女性笑嘻嘻的摆了摆手:“好啦,别想那么多,有师父我在,谁敢欺负你们?当然,除了咱家老二……”

“我……我去看看后山的韭菜,昨天下了场大雨,我怕给浇坏了。”

一直闷不做声的少年没回应女子的话,他放下了碗筷起身,腰间的竹片随着他的动作相互碰撞,发出了咯嗒咯嗒的响声。拿起了靠在门边的镰刀和草筐,他头也不回的出了门,院外的大黄狗见状连忙吐出了还没舔干净的骨头,摇晃着尾巴跟了上去。

女子蹙起眉头嚷了一句:“喂,你还没吃饭呢,我说——三儿??”

少年并未因女子的声音而多做停留,几步迈开,身影已经很快的消失在了下山的坡路上。

“……嘁,儿大不中留,将来成家了肯定是过年都不回来看我一趟的不肖徒。”

兰花色袄裙的女子吐了一下舌头,哼唧一声,回头看着房间里剩下的另一名依然不吭一声的弟子,眨了眨眼,信手从饭碗当中拈出几粒儿米饭来在指尖一抟,朝着对方的脑袋弹了过去,啪的一声,对面的男子整个人被这颗小米豆砸了一个趔趄。

“诶,师父……”

捂着脑袋,男子抬起了脸来,清秀英俊的脸上满是无奈和复杂,此人正是墨鹊和洛鸽苦苦找寻的翠锋君子,闲野门的宁知尘。

“怎么?你也拉着个脸给师父瞧是不?”

女子探过半个身子去,掐住了宁知尘的脸用力的晃了晃,堂堂江湖年青一代的翘楚在这女子面前乖乖的垂着手任着她掐,女子掐了一会儿,见宁知尘还是没什么反应,略微无趣的叹了口气:“你们师兄弟俩呀,是越大越不可爱,想当年小时候粘在屁股后面师父长师父短,缠着人家要糖糖的日子……”

“我有过吗?”

“当然……啧,你这孩子,没有还不兴师父在脑子里想想了?!你,你打小就不可爱!!”

这位气呼呼的戳着宁知尘脑瓜顶的年轻女子,自然就是宁知尘的师父,也是当今闲野门的掌门,是那位百十年前横空出世,亲自斩杀了赤煞星,以一己之力将灾殁终结的传奇——兰梦稻。

不过单看外貌和举止,很难让人把她跟那位大名鼎鼎的老前辈联系起来,比起“师父”,此刻的她仿佛更像个小门小派的大师姐。喜怒皆形于色,看不出有半分老人的城府。

“我可还记着呢,你小时候别说缠着我要糖糖了,就是给你塞个石头让你吃你都能啃给我看,唉……”

兰梦稻抚着额头连连吁叹了好几声,左手托着腮,另一边的腮帮子不满的鼓着,不过宁知尘却依旧神色沉重的盯着自己的师父,半晌才开口:“师父,那天来我们山上的那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一群小毛贼。”

“他们的身份有重要到让您瞒我?”

“啧。”

兰梦稻咂了一下舌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光景,从鼻子里重重的发出了一声哼音:“不过是群来自过去的刨坟人而已,说是毛贼便宜了他们,想挖坟掘墓,却要来我闲野门来借掏坟铲。”

“挖坟掘墓……他们果然是来找师弟的?是当年楚朝的残党?”

“哟,楚朝……你怎么知道?”

宁知尘的反应让兰梦稻露出了更加胃疼的表情:“我就知道放你这小崽子下山准没好处,喂——从来我可就没告诉过你三儿的身份,你了解到哪一步了?”

“……不多,只知道江湖上一直有人找一个七年前失踪了的孩子,有传言说,在他全家死净的现场,有人发现了些蛛丝马迹。”

“蛛丝马迹?”

“有一些断了传承的武学在现场拼杀过的痕迹,这些痕迹有的江湖上的老前辈认得出来,有些认不出来。”

“那不就差指名道姓说是我干得呗?不过这说法,你就不怕他们找的那个孩子其实是你?”

“我上山是十年前的事儿,而且我家最后被你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哪儿有那么多‘蛛丝马迹’”

“啊这……唉,造孽,都是造孽。”

兰梦稻抬手,从宁知尘的脸上将她弹过去的饭粒子取了下来,用手心轻轻的揉了揉宁知尘的脸,一瞬间,她终于露出了几分师父的样子。

声音更是多了几分寂寥:“尘儿,过完今年的这个生日你也就周岁满二十了,这么多年在师父看来也不过是一晃眼的光景,眼看着你如今出落成了个风光的大小伙子。有些事儿,师父也该告诉你了。”

兰梦稻站起身来,背着身子面朝着草屋外,从门投下的光将她的影子拓在了屋内的泥砖地上,显得格外萧瑟沧桑。

“遥想当年,你不过还是个顽固执拗的毛孩子,现如今……”

“师父,别过嘴瘾了,这套话你不是从我十岁就开始唠叨?师弟的事儿您要是不乐意说,我自己问去。”

宁知尘一叹气,扶着膝盖就要起来,吓得兰梦稻连忙回头按着他胳膊把他摁在位子上。

“哎哎哎,你这没趣儿的孩子,我告诉你还不成——我这要跟你介绍人家楚朝皇室最后一根独苗呢,你还不兴让我酝酿酝酿?”

“独苗?”

“或者我该说……末代皇子?”

兰梦稻坐在刚才少年所坐的位置上,挨着宁知尘,脸上神秘的笑着:“我跟楚朝的某个老辈儿有点交情,允诺过他,如果有一天楚朝的人遭了不测,我得出手保一下楚家的后人。”

“怪不得当年有阵子你总是出远门,直到三师弟来了。”

“嘿,其实包括你,老二,都是我在找这位楚朝皇子的路上偶然捡来的。”

兰梦稻嘿嘿一笑:“等找到老三时,身边已经不知不觉多了另外两个小累赘,我索性开了个闲野门,把这些个身份敏感又麻烦的显贵之人关起来,也给整个江湖一个交代……嘁,要让那群人知道他们心心念念的皇子在我这儿中午饭都吃不上就跑去种韭菜,不得把我活吃了?”

“……那群人,说的就是前几日来上山的人么?”

“是啊,江湖上近几年不知是谁把楚朝遗孤仍存于世的消息放了出去,一群仍然贼心不死,想重现楚朝的不安分家伙们又蠢蠢欲动了起来……当然了,有些是为了重建楚朝,更多的,则单纯是觊觎那所谓的楚朝秘宝罢了。哼,楚铁玉那个小矬子开明了一辈子,却死活没处理明白自己的遗产,遗留下这些个祸害来让江湖人惦记。”

兰梦稻说着说着,忽然笑着站起来比划了一下:“诶,你知道吗?楚铁玉是个矮矬子,他跟你这般岁数的时候才刚刚到我的下巴,生着一张奶娃娃脸,当年跟着齐憨子去找南朝谈判时,让人误以为是齐憨子带的娈童!!”

“楚朝秘宝?我也曾有所耳闻……”

“诶,认真点听,人家跟你讲宫闱秘史呢,你知道吗?那矬子后宫拢共七八个娘娘,个个是长他两三岁的孤儿,一家子姐弟恋啊!他后宫不乱就仗着都是姐姐疼弟弟!!”

“这么说来,江湖上那些人认为开启秘宝的关键就在身为皇室遗脉的三师弟身上?”

“儿啊……你有好好的听师父说话吗?”

“也不知那天他们有没有认出师弟来,但从师弟的反应看,他们多半说了些什么……唉,那天我不该让师弟去见他们的,师弟总是把事情憋在心里不与我说。不成,我得去看看他。”

在十年多的相处中宁知尘早就习惯了怎么应付自己的这位师父,她说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来拦也拦不住,索性也就不再去拦着,是权当左耳进右耳出,他打定主意便要起身去找师弟。

兰梦稻有些无奈的蹙起眉头:“行啦行啦,关心则乱——你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吧,他既然身上留着楚王室的血,早晚会遇上这些人,这些事儿这是他命里逃不开的东西。即便你翠锋君子插手也改变不了什么,人家要光复的可是一整个朝廷。”

“……师父,那请告诉我,您怎么想的?”

宁知尘认真的看着自己平日里总是没个正形的师父:“您当年将楚朝皇子接上山是为了将他这个不为当今天义道盟所能容的孩子保护下来,不负故人所托,还是为了保存楚朝最后的火种,留给这些仍期复国的人以希望?”

“肯定不可能是冲着那群人啦——就算我跟楚朝多少有点旧交情,但帮着他们复国的念头肯定是没得。要死多少人才能终结一个朝代,要死多少人才能复兴一个朝代?更何况……你们都是我亲自拉扯大的孩子,凭什么现在就要交给那帮别有用心的混账?”

宁知尘闻言露出了笑容:“是啊,可他同样也是我七年朝夕相处到大的同门兄弟,我又凭什么能容那些别有用心的混账来惹得他茶饭不思?楚朝王子又如何?既然阿锦是我宁知尘的师弟,我便还有护着他的理由。”

兰梦稻翻了个白眼:“说的轻巧,他要是真的决定去复兴楚朝,你还真帮着他跟整个天义道盟对着干?”

“那至少也得是让他自己自愿做出这个决定才行,我的师弟,旁人逼他不得。”

茅草屋内的师徒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兰梦稻嘴角抿了抿,墨色的眸子中倒映着爱徒微笑着的面容,她不禁露摇摇头,笑着叹息一声:“你这小子,算了。那天那群人应该没认出来老三就是他们要找的皇子大人,那些有的没的应该还没来得及跟老三说……这样,你等老二回门派跟你见一面后,就带着你师弟师妹一块儿往天义道盟总部走一遭吧。”

“这时候去天义道盟……?”

“那帮人都找上咱们家门口了,你说他们天义道盟里没点儿人我是不相信的,一方面你带着锦儿去试探试探那边的口风,另一方面也带着他在天义道盟躲一躲人。我倒是不怕这帮人来硬的,却烦气他们鼓唇弄舌地找机会偷偷跟阿锦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还小,那帮老油子挑唆个十三四的小孩子去胡思乱想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在天义道盟的总部里,那些人至少不敢做的太放肆。”

“嗯。”

宁知尘刚想点头答应,动作却微微一顿,眉头一皱:“不对,按您的脾气,不应该是故意留我跟阿锦在山上,等着鱼儿自己咬上钩来么?这次为何是让我跟阿锦出去躲?”

兰梦稻沉默了一会儿,别开了眼神:“啊……是,这次情况特殊嘛……你看事关我两大爱徒,我不得不慎重。”

“师父?”

“哎呀~~师父其实是也有自己的打算啦,你们都是我养大的孩子,我还会害你们吗?”

“……师父?”

“你,你什么意思!你在怀疑师父吗!?”

“是的。”

宁知尘的一句话噎的兰梦稻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星眸圆瞪:“你——!!”

“按照您的一贯作风……这次不会是想让我跟阿锦做饵,去钓天义道盟里的那些‘鱼’吧?难不成天义道盟里面……有大鱼?”

兰梦稻瞪着眼睛看着如今已经比自己高一块儿的大徒弟,宁知尘也无奈的看向自家师父,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兰梦稻别过了脸去,吹起了口哨

“嘟嘟嘟噜噜~……”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