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傍晚,群屹镇淅淅沥沥下了半天的雨终于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后的清新气息,街上的行人也跟着多了起来,大路上满是啪嗒啪嗒的踩着积水的声音。

云嗣客栈依旧开着门,不过客人却比往日的少上很多,兴许是小乞丐的那句诅咒真的应了验,一楼几乎没什么客人——可看上去却一点儿都不冷清。

站在柜台里的掌柜的欢天喜地的哗啦啦翻着账本,几个年轻的伙计们鱼贯一般的钻入厨房,端着热腾腾的菜品又走出来,足步轻盈的小跑上二楼,将做好的饭菜送入那位贵客的房间。

今天的后厨,乃至今天的整个云嗣客栈,可以说都是专为这一位大金主服务的。

“来啦,墨爷——重头戏,这是您特别关照过的龙凤汤,给您熬了两个时辰了,香的很呐!”

笑逐颜开的伙计将一大碗热乎乎的汤端到了二楼唯一敞着门的那一间贵宾间里,房间里的那一方大圆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种荤素大菜,整个房间都浸泡在一种浓郁的饭食香味儿之中。

“放那儿吧。”

浑身漆黑,脸覆骨面的男人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扫了一眼伙计手中端着的汤,脸上并没露出什么期待或是欣喜的表情,只是扭回头去,依旧眺望着窗外人来人往的大街。

伙计扫了一眼桌子上满满当当摆放着的美食,咕嘟吞了一口唾沫,一想到这满满一桌子的好饭好菜竟就是给两个人准备的,心中不由得暗暗咋舌,殷勤的给墨寻鞠了个躬,一回头,另一个伙计又端着新的菜品走了上来。

陆陆续续的,光是上菜就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傍晚持续的时间很短,随着阳光最后的一抹余晖从天地间消失,更夫开始鸣起了第一更。

一慢一快,更夫接连打三声更响

“咚!——咚!”,“咚!——咚!”,“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是晚上七点钟的第一声更响,听到打更声,不管墨鹊现在在哪里徘徊,此时都应已经踏上了归途了吧,这么满满一桌子菜,如果回来得早,没准还能吃上热乎的。

已经坐在桌前的墨寻从窗外收回视线,看着已经上完菜的桌子,施施然的伸了个懒腰,不经意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血迹干涸在漆黑的手套上面,现在早已经分辨不清了。

叹息一声,墨寻缓缓地放下左手,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客房的门,猩红色的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楼梯口,不一会儿——一个人影缓缓地登了上来。

“来了。”

笑容浮现在墨寻的脸上,与此同时,一股微凉的寒风从房间外刮了进来,在这股霜风的裹挟之中,身穿青色长袍,手持白扇的一位公子打扮的男人走进了房间里,同样面带笑容。

“让先生久等了。”

“哪里,请坐。”

两人都客套的笑着,公子哥儿一撩袍子转身坐在了墨寻对面的位置上,拱手抱拳。

“承蒙先生宴请,不过还不知先生的大名是……”

“墨寻。”

“天义道盟署下,欺霜阁,钟元,见过墨寻先生。”

欺霜阁……又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门派。

墨寻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年龄也就二十出头,身上裹挟着的寒风应该是他自己携带的某种被动技能,看样子应该是个冰系的道师,脸上的表情虽然客气,但是并不难看出那之下所隐藏着的自信和傲慢,很明显,他并不是那个躲在林子里用土锥偷袭的人,眼前的这人怕是连最基本的收敛气息都做不到。

钟元也打量着墨寻,双方就这样沉默了大概半分钟后,钟元像是看透了墨寻的心思一样率先笑着开口说道:“墨先生勿怪,您邀请的家叔身上带了些伤不方便露脸,又不好意思拂了您的面子,因此特让小弟代为前来与您议事。”

这种文绉绉的说话方式,这种肉麻麻的彼此客套,墨寻脸上的笑容愈演愈浓,要不是怕被人家当成傻子,他现在都能笑出声来——他太喜欢眼前这位看上去一脸睿智模样的钟元小哥了。

这种从一进门,一张嘴,就装出一副文绉绉跟人讲道理的样子,然而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窟窿都在巴巴的等待着有人一个给他扮猪吃老虎的机会,简直就像是发了成绩单后坐在位置上口口声声说自己考得不好,结果恨不得全班每个人都来问自己考多少分的小学生一样。

“如果当时的孙道长来我这儿的时候能跟钟元公子现在一样有教养,我想他也不至于最后丢了脑袋了。”

墨寻绷着嘴角,起身给这位公子斟了一杯酒,相当热情的介绍到:“你知道吗,当时,他就坐在这个靠门的位置,一进来就咄咄逼人的,险把我吓了个好歹来。”

钟元双手捧着酒杯接完了墨寻的酒,旋即转手将杯里的酒水泼到了地面上,爽朗的笑着。

“那么这一杯,就敬已经在路上了的孙道长吧。”

酒液倾洒在了地板上逸散出浓郁的香气,墨寻摇了摇头,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笑着说道:“诶——钟元公子这可就不对了,您怎么能给这位灭了蚺丹宗满门上下的凶手祭酒呢?您应该说他死的好才对。”

“哦?”

钟元看着墨寻,眼睛缓缓地转动了一下,而墨寻则不急不忙的又给钟元倒了一杯酒。

“这位灭了蚺丹宗满门的真凶来找我当他的替罪羊,还用挟持了当时被我救下来的,蚺丹宗宗主的亲孙女做人质,我实在看不下眼,为了自卫,也为了保护这蚺丹宗最后一点儿的骨血,我只得将他除掉,以昭天理。”

钟元的影子倒映在酒杯中,听着墨寻不疾不徐缓缓地诉说着他那边的“经历”,钟元眯起眼睛抬起头来,嘴角勾起笑容,用手轻轻触碰酒杯的杯壁,一层寒霜吱吱嘎嘎的结在了酒杯的表层。

“这可不巧,墨寻先生,我们这边恰好也救下了一位蚺丹宗的弟子,她可没说过蚺丹宗宗主还有什么孙女……而且,听说当晚她还目击了您前往蚺丹宗闹事的光景?”

“那当然是误会。”

墨寻相当不在乎的打了个一声响指,房间里的一盏烛灯忽然嗤的一声熄灭,他的身影也随之在灯的一角被拉扯延伸的到了墙上,墨寻起身走到被自己的影子覆盖的墙边,抬起腿来踢了一脚。

“咕噔。”

木制品受到撞击的声音在墙角响起,墨寻让开身子,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多出来了一个半人高的红木头箱子,在烛光的映照下,一抹金晃晃的光从木箱子里透了出来,一块块不规则的金子杂乱的躺在这木头箱子中,满满当当的塞着。

墨寻抬腿一只脚踩在箱子的边沿,看着还坐在桌前的钟元,声音颇有些自傲地说到:“如你所见——我是个行商,是天南地北跑买卖的生意人,这么多年也算薄有积蓄,干我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跟地头蛇发生过多的纠葛,而且就算我真的想让蚺丹宗完蛋,我大可直接花钱买下他宗门的整个地皮,区区一个山头而已,又能值几个钱。”

钟元脸上的表情虽然看不出什么变化,还是那样矜持的笑着,他轻轻挥动着扇子,温文尔雅的说道:“呵呵,看来先生有所不知,我们修炼中人的事情自不是寻常金银就能衡量的……不过先生的说法倒也没错,您一个行商,自然犯不上跟蚺丹宗死磕到底。”

虽然钟元嘴上说着修真者的事情不能用金钱衡量,不过从那箱子打开开始,他的视线就像是被箱子里的东西伸手给扥住了一样移不开半寸。

墨寻回头,缓缓地从墙边的影子里又拖出来了另一个大箱子,咣当一脚给踹开,金色的光芒映满了一身。

“说到底,以我的家底,我大没必要在这么一个小小的群屹镇跟一个地方宗门死磕到底, 跟蚺丹宗也只是发生了些许生意上的小矛盾,并不足以让我灭他满门……只是孙文曜那个真凶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上来咄咄逼人一口咬定我是凶手,结果脑子不好使,自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

钟元沉默了,因为墨寻又挪动了两步,从影子里拖出来了第三个木头箱子。

“所以呢——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等着你们天义道盟的人来给我一个公正合理的说法……毕竟不能因为你们都是神仙……”

咣当。

“就对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为所欲为吧?”

依旧是粗暴的一脚踹开了盖子,依旧是满满的金光灿灿的不规则碎金块,如果这三个半个人高的木头箱子真的满当当塞得都是黄金的话——那么至少这个黑衣怪人所说的买下蚺丹宗的整块地皮……的确易如反掌。

在第三箱子出现后,钟元脸上的表情也终于发生了些微变化,虽然墨寻迄今为止的言论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实在没想到的是,这个怪物实在是太有钱了。

你是个锤子的平头老百姓。

钟元脸上的笑容往深扩开,他轻轻的抿了一口面前的酒:“看来,先生的确也有自己的苦衷……不过这我倒是想不明白了,既然您选择了相信天义道盟的人,为何又要对我撒谎呢?”

“嗯?”

“杀死孙文曜的分明是毒,是我全天义道盟之公敌,那恶贯满盈的毒尊者沈海所使的毒,触之必死,喑然无声——如此猛毒,可不是您一个行商能使得出来的吧?”

墨寻站在金灿灿的箱子跟前,回头看了一眼好像又把主动权拿回手中的钟元,顿了一下,抬起头来一脸纯真的问道:“我这么有钱,我可以花钱买啊!那毒又能值多少钱啊?一千两?两千两?”

“噗咳,咳咳咳……”

钟元一个没忍住,喝进嘴巴里的酒差点呛到了鼻子里,墨寻的这个发言再配合上脚下的这三箱子黄金,整个人一身的土包子味儿,不由得,钟元对墨寻的戒心也放下来了些,他掩饰住了自己的轻蔑,尽量保持着笑容:“呵呵,这等穷凶极恶的暴徒可不是墨先生这样民间行商能够交易的对象,跟他牵扯上关系对您来说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您可要,想清楚了呀。”

“哎呀哎呀,这……”

墨寻看到钟元认真的表情,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发言的愚蠢,有些惴惴不安的问到:“这个人如此之棘手,可又怎么会跟孙道长,还有蚺丹宗扯上关系?”

“哼……二十年前,我们天义道盟曾经对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贼子进行过一次围剿,牺牲了天义道盟西川分部的两大高手才将废掉其一身毒功,然而此人临终之时却引爆了自己的内丹,最终下落不明,不知是死是活。”

钟元心情不错的拿起筷子,从那份摆在最显眼位置的龙凤汤里夹起来了一块儿蛇肉,在房间里仅剩的烛光下摆弄着。

“只不过,一个月之前,我们曾在此处捕捉到了一丝神识,似乎那个老家伙多少恢复点儿了能耐,只可惜憋了二十年也才恢复了堪堪不到一成,为了永绝后患,天义道盟委派我们欺霜阁,青白彩云观,还有镇守本地的蚺丹宗合力将之剿灭。”

“一个只回复了一成功力的人,他竟然需要出动三个宗派来剿灭吗……”

墨寻走回自己的位置坐在钟元对面,给自己的酒杯倒了点儿酒,钟元则低着眼睛深深地看着墨寻:“然而我们没想到的是才刚一赶到,蚺丹宗就已经被灭了满门上下,而青白彩云观的孙道长也死在了那祸害的剧毒之下,墨先生,现在是何等严峻的状况……我想不需要我多解释了吧?”

“嗯,我知道。”

墨寻绷着嘴角脸上露出了严峻的表情,怀抱着袖子靠在了椅子上将一身的漆黑所成了一团,猩红色的眸子盯着钟元,声音沙哑而沉重:“也就是说,刚才我亲口承认了是我杀死的孙道长,就算蚺丹宗灭门一案真的与我无关,现在我身上的嫌疑也撇不清了是吧?”

“可以这么说。”

钟元将蛇肉放到自己跟前,用筷子轻轻一戳,被炖的糜烂的蛇肉被轻易的捅破,流出了里面半透明的汤汁来,重新掌握了主动权让他的心情颇为不错,蛇肉的确是香,让他多少冒出了要动筷子试一口的念头。

“叮——”

然而眼皮子下面忽然有什么光闪烁了一下,钟元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筷子里的蛇肉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细长的银针,银针在烛光下反射出碧绿的光泽来。与此同时,他身前的黑衣人慢悠悠的说到。

“这可就让人头疼了,孙文曜的确是我杀的没错,而我当时用的毒……就在这根针上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