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他言职责已尽

【1】

穿着黑白女仆制服的年轻女人看着留着山羊胡的高大男人翻身下马,他深绿色的罩袍上是风舞之国的徽章。虽然塔文郡由黑鸦家族管辖,但作为治安官,他并不效命于黑鸦家族,而是直接为王国服务。每个郡的统治家族管理着当地的经济、市镇建设以及军队,而司法机构则是直接听命于王国议会,以此作为制衡。

“治安官波顿·岩斧大人。”她向着在黑鸦庄园铁制镂空雕花大门前下马的男人鞠躬。

男人没有开口,点头致意,而后环顾四周。12月上旬阴沉的天空下空气有些寒冷,道路一侧是冰冷坚硬的黑铁镂空雕花大门和围墙,门口站着两名手持斧枪、全副武装、身上纹着黑鸦纹章的的卫兵和一名女仆,在他们面前的是当地的治安官以及镇子上的几名卫兵。道路另一侧是一片不小的树林,满地的落叶描绘出萧瑟。黑鸦庄园坐落于诗风镇——一个塔文郡内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以东的树林中,由于风舞之国地处较南,即便诗风镇在风舞之国的位置相对靠北,深冬的树木也还在漆黑的树干上剩下了些残叶。落叶被风吹到了连接庄园与镇子的石板道路上,但似乎庄园的主人:阿舍姆·德·塔文·黑鸦伯爵并不在意,没有命人清扫。干枯的树叶在蹄铁下发出破碎的声音,棕色马晃了晃脑袋,吐出白色的雾气。

阿舍姆伯爵选择诗风镇建设庄园,且不与镇子相邻是一件令整个塔文郡都感到奇怪的事,但伯爵生性孤僻,深居简出,选择这样一个称得上穷乡僻壤的地方似乎也说得过去,便没有人多做猜测。与庄园偏僻地理位置相对的,是其精致崭新的建筑。进入大门穿过修剪整齐却在冬天有些凋零的庭院,就能抵达伯爵的宅邸门前。这栋石砖的房屋外墙被粉刷成干净的白色,暗红涂料包覆的木制装饰柱用金色的金属固定框和石砖墙壁连接在一起;数条金属框横向包裹着这栋三层楼的建筑,上面镌刻着轻浅的浮雕花纹。

伯爵宅邸厚重的红木大门虚掩着着。波顿刚想推门进入房屋,一旁跟着的女仆在这时开了口。

“大人,我……”她停下脚步,捏着裙摆,声音有些畏缩。

波顿转过头来:“什么?”

“伯爵大人好像……不怎么愿意有人来调查。”年轻的女仆看起来有些紧张,或者说害怕,“他说那是我的错觉,但是我真的被人胁迫去打开那间屋子!大人,请你……”

“我知道了。”治安官点点头,转身想要踏进宅邸,但手臂上突然传来一股拉力,迫使他停下了脚步。

“请不要告诉伯爵大人……是我报的案。”女仆小声地请求着,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无礼,于是局促地收回了手,“抱歉,大人。”

她身前的男人再次转过身来,正对着她。治安官的身材称得上魁梧,高了女仆足足有两个头。他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

“那是一间密室。伯爵大人从来不让我们告诉别人那个房间,我也从没有见房间的门打开过……”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伯爵大人还说那间密室不可能有东西进去,让我不要声张……但是那间屋子绝对有危险!我发誓!”

女仆的声音逐渐变得激动。波顿没有回答,反而是一旁的城镇卫兵开了口:

“这个伯爵怎么还有密室的?”

“查查就知道了。”治安官结束了沉默,转身用套着臂铠的双手推开门,迈步进入屋内。

见到阿舍姆伯爵时,伯爵正站在其办公室美观的落地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而他的书记官却坐在他的位子上,焦头烂额地批阅着办公桌上如山的文件。波顿对阿舍姆没有太多好感,究其原因则是与其有关的一些古怪的传闻以及伯爵在处理事件上的无能。阿舍姆·德·塔文·黑鸦伯爵,黑鸦家族的三子,其母系的家族与伊斯特迪的王室有些渊源,算得上是国王的亲戚,而阿舍姆也因此得利,虽然本身在各个领域都没有什么建树,但依靠血统依然能在圣十字联合说上几句话。

金属鞋甲与木地板碰撞的响动惊扰了看风景的伯爵。那颗头皮上软绵绵地贴着黯淡金发的脑袋转了过来,逆光中阿舍姆的小眼睛眯起来审视进入房间的人们。诗风镇的治安官带着镇子上的卫兵涌入屋内,不算宽敞的房间无法容纳十几号人,没能进门的卫兵们堵塞了窄小的过道。伯爵的宅邸里满是他自己的卫兵,按理说这么大一帮人看着就像上门找茬,是该轰出去的,但对方吃着王国议会的饭,他们也不好发作。阿舍姆小胡子下薄而无光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对于外人的突然闯入,生性孤僻的阿舍姆伯爵自然不太乐意,况且这个外人和自己在过往的接触中还生了些嫌隙。但即便官阶比领主低,治安官作为执法人员直接听命于王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来和领主作对的,阿舍姆也就不好发作。肥胖的男人走到桌边,用指节用力地叩击桌面,让抬起头来的书记官埋下头去继续工作。

“伯爵大人。”波顿略微俯身致意。领主需要对治安官尊重些,但反过来说治安官也需要给领主面子,毕竟官阶低人几等。双方在工作上恰好就保持了这样一种微妙的平衡,打破平衡谁都不好受。

阿舍姆耸了耸眉头,把书记官赶到一边,然后将自己摔到空出来的豪华椅子里,木制的椅子发出惨烈的吱嘎声。伯爵瘫在椅子里,扬起下巴,用有些高傲的姿态看着治安官。

“有何贵干啊?”他故意抬高音调。

波顿缓步走入房间,一边说道:“我接到报案,说您的宅邸内有异样,请允许我带人搜查。”

“什么异样?我怎么不知道?您别是来找茬的吧?”

治安官走到桌前,双手撑住桌面:“您是真不知道?”

“那照您的意思,您是随便接到了什么消息,都可以带着人来搜我的宅子,还不用跟我解释清楚?”伯爵前倾身体,手肘杵在桌上,直勾勾地盯着波顿,“执法更得讲究法律,对吧,治、安、官、阁、下?”

波顿深吸一口气。如果女仆没有说谎的话,伯爵应该知道他为何来调查,但此刻却在装傻。他在此之前并不知道伯爵家有密室,而根据女仆的话来说,似乎阿舍姆本人也不希望别人知道这间屋子。或许伯爵抗拒搜查,除了跟治安官互相不对付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抱歉是我失职了。”治安官抚摸山羊胡子,略微思索之后作出了让步,“我们接到消息,说您的宅邸内有一间密室,而且昨晚密室里有什么响动。报案的人说……”

阿舍姆的脸色陡然阴沉。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谁告诉你的?”

“看您的反应,应该是确有其事了吧?报案的人说从没见人进出过那个房间,而一间从没有人的密室有响动,这不合理吧?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还请允许我们对您的密室进行调查。”波顿捋了捋山羊胡子。

“没有。不可能。没有什么密室。这是诽谤,阁下,这是分明的诽谤。”伯爵矢口否认,脸却已经涨红,“您应该调查的是那个造谣的人,而不是一个无辜的贵族。”

治安官直起身来:“那不如让我们搜一搜您的豪宅,如果的确没有什么密室的话,那我们自然会去抓那名造谣的人。不过如果真的有什么密室,那您最好配合我们,毕竟这宅子下面,可是臭名昭著的沙德巴特家族城堡残骸的地基,谁知道会冒点什么东西出来,到时候我们可就管不了咯。”他摊开手耸了耸肩。

“没有什么密室!”阿舍姆一挥手臂,“立即停止你们的调查,这里没有需要调查的东西!”

“让我们调查完毕,确保您的宅邸安全无虞之后,再做定论也不迟。”波顿对着身后的卫兵们下令,“搜!”

安静的卫兵们顿时吵闹起来,即将分散出去在屋内进行搜查。有着黯淡金色头发的肥胖男人气急败坏地大喊,想要阻止调查,然而无人听从他的指示。站在一旁的书记官用力咳嗽了一声,试图引起治安官的注意,但似乎并没有起到效果,于是他不得已地直接开口叫住了波顿。

“治安官大人,能否听在下一句话?”方才被赶下椅子的瘦削男人突然出声,但波顿没有停下走出房门的步伐,于是他继续说道,“您和伯爵大人一直都有矛盾,今天您强行调查,如果查到了所谓的密室那自然是您尽忠职守,但如果查不到,您就是找理由恶意搜查当地贵族的宅邸,这种事传出去不太好吧?”

波顿终于止住了脚步。他转身向着书记官发问:“这么说,你确定没有密室?”

“我不确定,大人。”书记官深吸一口气,试图平息因为明知自己僭越而加剧的心跳。作为一个下人他实际上是没有资格未经允许开口的,毕竟他只是一名书记而不是阿舍姆伯爵的谋士,但他此时必须阻止治安官。伯爵的反应确实可疑,既然他不希望有人知道密室那自然是因为他人知道的话会对其不利。而书记身在伯爵门下,那就收着伯爵的报酬,伯爵出事他可能也得丢了饭碗,所以他必须在此时站出来。

“我只能说,我没有见过什么密室。”书记官用尽量镇定的语气说道,“但是如果您放弃搜查,那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是伯爵自己的责任。您放弃搜查是伯爵的指示,即便给您报案的人说的是实话,最后宅子里出了事也不会给您留下一个吃白饭的名声,没出事的话,那更是相安无事。您执意要搜查的话,那可就是赌博了,这里面您能捞着的好处和需要承担的风险,您可以自行权衡。”

波顿皱了皱眉。他并不反感下人插话,令他觉得不太愉悦的是,尽管他看出来了伯爵的异常,也有搜查的理由,可书记官说的话确实在理。他和伯爵不睦是真,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互相看不顺眼罢了,因此也没有必要赌上自己的风评来给伯爵添堵。思索片刻之后,波顿决定顺着台阶下了。

“那么,伯爵大人所说的真是实话?”魁梧的治安官向着阿舍姆提问,后者则是有些惊讶地看了书记官一眼,书记官趁机给自己的主人递了个眼色。

“阁下应该信任当地的领主。”伯爵也顺水推舟,的男人如释重负地再次瘫在了椅子上,“希望治安官阁下以后也能如此认真负责。”

波顿冷哼了一声,挥手召集手下的卫兵,默不作声地离开了阿舍姆的庄园。

【2】

“所以你真没查伯爵?”桌边光着膀子的寸头壮汉咬下一口面包,说话声中混杂着咀嚼声,一如他满脸的胡须里混杂的些许面包屑。环境有些嘈杂,这让他本就含混不清的声音更加难以分辨。

“没查。我也说了,不值得。”木桌另一头的波顿拎着木头的酒杯,猛灌一口啤酒,然后直接用袖子擦嘴,“我本着负责的态度去调查,他倒给我臭脸看,他乐意我还不乐意了。他那反应绝对有问题,估计我查下去恐怕得握住他什么把柄,但是也保不准他是在给我下套。”他又灌了一口啤酒,“你也知道,如果我下岗了,换个不管事的治安官,他在这就是一家独大,没人管得了,心底里肯定是想搞我的。我也不管他是不是想用激将法钓我,他不让我查,那我就不查,反正现在真出了事我也没责任。”

入夜之后的诗风镇街道静谧安详,而与之相对的,“风中野马”酒馆内部却吵吵嚷嚷。在缺乏照明的时代,像这样的偏远小镇,入夜之后的黑暗就意味着危险。但长夜漫漫,人们总得寻欢作乐来打发时间,便汇聚到了镇子上唯一一家酒馆里吃喝玩乐,聊天赌博,路过镇子在此歇脚的吟游诗人们也总是在这个时间能获得较高的收入。

光头的壮汉在口中充分咀嚼之后粗糙面包后大力饮入一口啤酒,让与唾液混合的面包并着刺激的酒水一同努力地咽下,再用手腕抹掉喝酒时沿着下巴流下的些许残余,最后长舒了一口气。“那你觉得他有没有问题?”他问道,同时伸手拿起了另一个面包。

“有那么饿吗?”波顿拱了拱眉毛。

“种地是个体力活,况且我那么大个子,体力消耗本来就更大。”壮汉狼吞虎咽,口齿再度变得模糊,“所以说你觉得伯爵有没有问题?”

波顿看了看桌对面的人。他本人已经算得上魁梧,但桌对面的那位体格比他还要大上一圈。酒馆的暖炉烧得很旺,室内甚至可以说热气腾腾,一些人也就脱下了衣服。由于没有外衣包裹,壮汉身上虬结的肌肉线条展露无遗。要是被这样一个肌肉聚合体砸上一拳,那大概不会是什么好受的滋味。而事实上,这位名叫汤姆·棕熊的农夫,也的确是当地打架的一把好手,也因为斗殴而数次和波顿打过交道。两人本应势不两立,但由于汤姆耿直的性格,两人反倒成了朋友,也算是一件有些神奇的事。

波顿冷笑一声,回答道:“谁知道呢?大家都知道黑鸦家族和沙德巴特家族有血缘关系,要么是旁系,又或者是其子女所衍生出的新的家族。沙德巴特家族干过什么事你应该知道吧?谁知道阿舍姆·黑鸦有没有沾染到那种习性,干出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说罢他再次饮下一口啤酒,脸颊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经有些泛红。

壮汉咽下一口面包,刚想要接话,却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截住。

“能给我讲讲沙德巴特家族吗?”提问的声音高昂而干净,音量不高,在嘈杂的环境下却令人惊讶地清晰。

波顿和汤姆同时扭头看向侧边。声音的主人是一名看上去二十几岁、尖耳朵的暗影精灵,精灵族要到二十八岁左右生长才会延缓,在此之前生长速度与人类相似,也就是说,这名精灵的实际年龄与外表应当一致。他的穿着简朴但精致,拥有优美流线型轮廓的精灵样式皮甲上刻着不易察觉的花纹,肩上的护甲隐隐反射出青色的光。一顶经过修饰的宽檐帽的扣在他的头上,帽子一侧用圆钉别在一起,并夹住了一支略带红色的翎羽。帽檐下是白色的短发和红色的眼睛,眼角向上吊起,正是传统的精灵长相。他的皮肤呈现出偏暗的紫色,表明了他作为暗影精灵的血统。波顿注意到他腰间别着一把精灵曲剑,而背上则挂着一把一条弩臂用金属加固、折叠起来的大号长弓,上面繁复的零件环环相扣。那绝不是简单的装饰,而是用于施法的精巧结构。毫无疑问这是一把攻城弓,一种单兵携带的重型远程法器。与身上的武器相对的,是他怀里抱着的竖琴,朴素但精心保养的乐器宣示着他吟游诗人的身份

“失礼了。”精灵笑着为自己鲁莽的插话道歉,同时察觉到了波顿的目光,“请不要在意那些武器,一个人出门在外总是得有点防身的措施。”他解释着,找了一条板凳在桌边坐下,向着两人伸出手,“阿贝尔·赤翎,吟游诗人,幸会。”

吟游诗人以故事和诗歌为生,插入别人的对话来获取信息的行为也不算罕见,桌边原有的两人也就没有对新来的暗影精灵发怒,反而依次与其握手。汤姆收回手继续他的胡吃海喝,而波顿则开始端详起这名有着紫色皮肤的吟游诗人。“这个时候在圣十字联合精灵可不多见。”他向阿贝尔发起疑问,“我们圣十字联合这边和你们树庭王国冲突不断,眼看着大战就快来了,你不回你的故乡去吗?”

“我在找人。你们的六国峰会结束才仅仅一个月不到,看样子也没有拿定要不要开战的主意,我应该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来做我的事。”阿贝尔调试着竖琴回答。

“这个时候找人?那想必是你的精灵朋友吧?”

紫色皮肤的吟游诗人摇摇头:“差不多吧,是伙伴。”

“哪怕是这个时候也愿意到异乡找人,那感情一定很好吧?”波顿说罢仰头喝下最后一滴酒,咂了咂嘴,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他的手边堆着四五个杯子,看来是打算今夜一醉方休。

“也不是。受人所托罢了。”阿贝尔拨弄了一下琴弦召来不远处的女侍应,要了三杯啤酒后再次转向波顿,“能给我讲讲沙德巴特家族的故事吗?这杯我请。”

汤姆嘬了一下手指,笑道:“哈,怎么会有人想打听这个家族那些古怪邪恶的事?”

“古怪的故事对我们来说就是生计。”精灵略微歪了歪脖子,“看起来,你们不太喜欢这个家族啊。”

“我们也只是听说过。”波顿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子,接回了话茬,“沙德巴特家族的事情已经是上百年前的事了。这个家族早就在风舞之国吞并邻国的战争中被灭掉了,即使战后仍有少部分沙德巴特家族的成员存活,关于他们的记载也在那时候被全部销毁,据说他们甚至焚毁了自己的堡垒。现在对我们而言,这个家族就是普通的民间恐怖故事罢了。”

说话间三杯满溢的啤酒上桌。阿贝尔拿起一杯啜饮一口,皱了皱眉,而波顿则是大口豪饮。

“那之前提到的‘习性’是指什么?”吟游诗人放下酒杯询问。

“这就是恐怖故事之所以是恐怖故事的原因了。”波顿擦掉嘴角溢出的酒液,解释道。“传说沙德巴特家族有着对鲜血的癖好,可能是源于对死灵魔法的研究,或者是对什么宗教的异端崇拜,不过都不重要。毫无疑问的是,他们的行为引起了镇民的反感,并且造成了流血事件。你在镇子南方还能看到一大块墓地,据说那就是因为沙德巴特家死的人的墓。”

阿贝尔眨眨眼,想起了那一片区域:“我记得那一片墓地损坏很严重啊,没人管吗?”

“管?你注意到目的旁边的茅草屋残骸了吗?那就是曾经守墓人住的地方。据说沙德巴特家族掘开那些坟墓盗取尸体,传闻他们家有一条密道通往树林中的一处山洞,曾有猎人发现过那里,但被洞内塌方造成的堵塞拦住,那就是用来运尸体的路。而守墓人一家也不知所踪。有人猜测是被做成了肉偶。”波顿因微醺而泛红的脸上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肉偶?”

“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镇子上的畸形怪物,镇里人管那东西叫肉偶,就是这东西逼得住户宁可举家逃难都不想待在镇子里,搞得镇子现在这么穷。当然,这东西早就没了。”汤姆突然接话,又补充道,“那是我看过最恶心的玩意,诗人先生,只要看过一眼就不会忘了那种怪物。那绝对是该死的沙德巴特家族的造物,有人说是尸体做的,但我觉得没准也有用活人做的。我曾经见过有人挖出来一块碎片,那玩意就像是被搅碎之后再揉到一起凝固的腐烂肉块,但是……唯一之神在上,我真的亲眼看到它半腐烂的眼睛还在动!。”

吟游诗人的手指轻抚琴弦:“那还真是……可憎。你之前提到过黑鸦和沙德巴特家族有关,但那是现在这里的领主吧?”

“哼,黑鸦。”波顿冷哼一声,“阿舍姆·黑鸦,作为领主却偏居郊外,没准就是在继续沙德巴特家那邪恶的崇拜。这个人胆小怕事又好吃懒做,全靠着他母系的伊斯特迪皇室血统。”他突然压低了声音,“你是精灵可能不知道,其实圣十字联合的这些皇室成员说到底都是一家子。这话我不敢到处乱说,只能跟你这样的局外人讲讲,但是其实只要理一理嫁娶和备份关系,谁都能判断出来。说白了,血缘关系在统治者手里也就是圣十字联合诸国内部团结的一层保障,自己儿女也不过是政治工具。”

阿贝尔点点头:“这我倒是有所耳闻。”

“是吧。再说回阿舍姆·黑鸦,这个人的父亲是沙德巴特的旁支,所以我说他在学沙德巴特家那一套也不是没有根据,他的性格也可能跟这个有关。不过也幸亏他胆小,在六国峰会上就是因为他那一票反战而让鹰牌和鸽派持平,也算是一件好事。”

“原来是因为他?”阿贝尔嗅着澄黄的酒水。

“我敢打赌,他绝对是因为怕上战场才支持的主和派。按照风舞之国的律法,在国家参与战争的时候,有军力的贵族有义务参与战争。听说沙德巴特家族当年把俘虏的士兵穿到长矛上,挂上城墙来威慑敌人,也算是强硬,可笑的是他们的后代却是这样一个废物。”

“但他至少延缓了战争。”阿贝尔举起酒杯,“也正是因为这份和平,我才有机会在这和两位交谈。愿和平常驻。敬和平。”

“敬和平。”另外两人也一同举杯。

【3】

穿着宽大亚麻衣物的人形从黑暗中显形,高悬在走廊墙壁上的窗户中洒下的清冷光辉照亮了持有者的脸。那是一名大约二十岁、相貌普通的年轻女性,长发披散在背后,宽大的睡裙在冬季十二月上旬的夜晚看起来有些单薄,正是白天报案的黑鸦庄园女仆。她没有穿鞋,光着脚悄悄地行走,以免惊动他人。

她从女仆的宿舍出发,穿过邻近屋外的漫长走廊,转角打开门,漆黑的房间在面前显露。细微的月光照进了屋子,但仍然一团昏暗。在大量黑暗中无法辨识的、堆砌的杂物后是一扇封闭的门,也就是伯爵禁止任何人靠近的、密室的入口。

女仆心里有些发毛,阴寒的冷气沿着脊背往上爬窜,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胸口,绷紧全身。沙德巴特家族的堡垒遗址在这片密林之中,几十年无人看管,之前的领主碍于舆论和一些忌讳都没有处理这一块区域,唯独阿舍姆伯爵直接在堡垒的地基上修建宅邸。尽管她刚来不久,可毕竟从小听着沙德巴特家族的传闻长大,孤身一人半夜在宅子里活动难免会感到紧张。

但这名年轻的女仆又不得不这样做。她被人以家人的性命要挟在这个时间打开密室,但她没有钥匙。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但从装备上看绝非善茬,或许会危及伯爵的生命。阿舍姆伯爵虽然性情古怪,但毕竟是她家唯一的资金来源。穷苦人家赚钱不易,如果她丢掉工作,一家人就可能面临饿死的命运,所以她也绝不会让伯爵有任何闪失。

前一天被绑架并威胁之后她一直在思考对策。午后她在好不容易找到借口脱身,前往镇子上报案,让治安官调查这间密室,试图以此阻止危险发生,却被不知情的伯爵从中作梗阻拦。现在她必须独自处理这个事件,宅邸的卫兵不会听她的指示,但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还是会来查看。也就是说,她现在制造出响动的话,也许能吸引来宅子的卫兵,阻止危险发生。即便无法当晚解决问题,至少在事后,卫兵也可以证明她的行为并非另有所图。

女仆面对望着漆黑的房间咽了口唾液,站在原地踟蹰。她不知道密室里究竟是什么,或许跟沙德巴特家族残留的、邪恶而危险的东西有关。无论是什么,那伙人想让她打开房门,那自然是要什么东西出来,又或者是要让什么人进去,难免有什么动静。而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察觉到任何异样的时候大喊并摔掷物品,以此引来卫兵。宅邸的护卫们装备着精钢打造的武器,其中的一些甚至带有施法结构,可以应付大多数情况,这也是女仆计划的保障。

“没事的。有卫兵在。没事的。”她自言自语打气,微弱的声音在喉咙里回旋。

终于穿着亚麻睡裙的人影慢步走进漆黑的杂物间,小心翼翼地跨过满屋子的杂物,确保不会因为碰到什么物品而发出噪音,避免提前惊扰到卫兵或者是房内的什么东西。睡裙并不那么利于活动,她必须两手提起长过膝盖的裙摆来避免被满地大大小小的杂物绊住,这让她的行动有些艰难。终于她来到了这扇封住密室的门前。厚重的木门用钢条加固,大约五公分厚的木板上打着金属的钉子,将钢条和木板固定在一起,再用精巧坚实的门锁锁死。先进的内嵌式门锁也用金属打造,内部机关极尽巧妙,几乎不可能被破解。除非伯爵带着钥匙解开锁,这扇门足以将密室内的任何东西困在里面,让卫兵瓮中捉鳖。

木门之后的房间如同意料之中地安静。她弯腰让耳朵贴上冰凉的木板,阖起双眼,试图听见房内可能存在的些微响动。这是一个徒劳的举动,在长达十数钟的窃听里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走廊外巡逻卫兵们铠甲摩擦的金属音。女仆犹豫了一下,转而将身子放得更低来窥探钥匙孔。但这个行为也是徒劳无功的,细小的钥匙孔内是一片死寂的漆黑。保持弯曲的姿势让女仆的腰有些酸,于是她后退一步,就近坐到了身后的木箱上,紧盯着如墙壁一般的木门。

身后照进屋内的黯淡月光缓缓偏移,夜色更加地趋于黑暗。极端的静谧加上杯水车薪的光照营造了良好的睡眠环境,随着时间流逝女仆困意渐浓,甚至一度垂下头睡过去。身体因失去意识而倾倒带来的失衡感让她瞬间惊醒,但很快疲倦又再次袭来。不知在循环了多少次这个过程之后,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微妙的角度,让她可以稍稍打个盹。可这时异样的声音从那扇厚重的木门后传来,穿透空气,振动耳膜,直逼大脑。女仆心里一惊,汗毛根根倒竖,手掌一撑,下意识地迅速从木箱上站了起来。

那是一种尖锐的嘶声,就像是两块金属持续地剧烈摩擦那样。女仆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本应漆黑的锁孔里透出紫色的光。那光芒微弱却惹眼,带着一股非自然的诡异。年轻的女人无法分辨这是什么声音,只能紧张地屏住呼吸。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如同激烈的鼓点,收缩和扩张的幅度之大仿佛是心脏在撞击肋骨一般。尖锐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经过短暂的减小之后彻底消失,与此同时光芒也变得暗淡。随着缺乏润滑的铰链发出清晰的吱嘎声,那本应成为坚不可摧囚笼的木门被向内打开了一条小缝。

……没有解锁的声音,钢铁打造的门锁是怎么被打开的?

年轻的女人没有时间细想这种问题,脑中只有逃走的念头。她如计划中那样大声叫喊,往屋外撤离,同时将身旁的杂物一并倾倒,试图以此阻拦将门打开的那东西。与来时不同,她已经不顾什么会不会碰到满地的木箱了,只顾以最快的速度逃走。惊人的响声划破了深夜的寂静,将异动的信息带给了宅邸外巡逻的卫兵。金属铠甲剧烈摩擦的嘈杂声音几乎是同时从走廊窗外传来,无疑是卫兵们已经注意到了女仆所发出的噪音,正在前往音源。

强烈的恐惧激发了女仆的潜力,短短数秒便到达了储物室门口。用钢条加固的厚重木板被猛地拉开,她在惊慌中回头,试图弄清楚身后的威胁是什么。空门大开的密室里是难以辨认任何物体的黑,几条紫色的光条在阴影中勾勒出利爪的形状,门上四条抓痕泛着的紫色荧光迅速消散。那只爪子一挥,随着它的主人低空跃起,在空中拉出淡紫的拖尾。那个东西轻盈地踩过满地的杂物,木板因踩踏而作响的咔哒声迅速逼近。

女仆随手抄起一件物品,扭转身体向那东西扔去,从那冰冷的触感来看似乎是一盏老旧的金属油灯。油灯旋转着飞向那个不速之客,与此同时后者爪子上散发着的微弱荧光猝然发亮,就像是什么生物猛然惊醒一般。带着紫光的爪子凌空一击,随着铿锵的金属碰撞音,金属打造的实心灯盏被干脆利落地切作五段。从密室里出来的那东西没有停下突进的势头,女仆打算转身继续逃跑,但远跟不上对方的速度。转瞬间泛出紫色荧光的爪子刺入高处窗户投下的月光,顶住了女仆的头颅。巨大的动能将她从背后推倒,死死地摁在走廊的墙壁上。

“求求你……不要杀我……”女仆求饶的声音因哽咽而破碎,回答她的只有身后轻微的呼吸声。她眼中溢出绝望的泪水,但对方似乎并不为此所动,依然用那一副硕大的金属利爪将其牢牢锁死。宅邸大门被推开的声音骤起,随后便是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无疑是卫兵们正在赶来。女仆没有挣扎,以免刺激到爪子的主人对其痛下杀手,此刻她只要坚持到宅邸的护卫赶到就有机会存活。正这么想着,爪子金属的指节向内弯曲,将女仆牢牢扣住,强行拽了起来。

全副武装的卫兵们涌入走廊,又忽地停下,前排持握斧枪的卫兵摆出了迎击的态势,后方的弩手则持握劲弩,从前排卫兵的缝隙中瞄准,黑色弩臂上雕刻的凹槽内流淌着淡蓝的光辉。那是魔法的光芒,用于施法的法器上会镌刻纹路,魔法运转时魔力在法器内外同时以某种固定的方式流动,以此释放出魔法。

四把新式的附魔十字弓瞄准了走廊深处的漆黑,但没有击发。走廊内传出低声的呜咽,被窗框限制的些微月色里四条纤细的腿前后排列,正对着卫兵们,看起来是两名女性,但她们的上半身都隐没在无光的黑暗之中。在前方的两条腿上覆盖着亚麻的布料,后面的却是毫无遮掩。五条淡紫色的光束在前方双腿上方的黑暗中浮现,如同呼吸般明灭,似乎是带着魔法的利爪横过了谁的脖子。

这是挟持。那宽大的亚麻布料明显是睡裙的一部分,也就意味着穿着它的是宅邸内部的人——或许是女仆,又或许是其他人——而在身后用利刃抵住她喉咙的自然是不知来自何处的入侵者。卫兵们缓步前进,但刚走了两步,紫色的光就变得耀眼,呜咽也随之转为嚎哭。穿着链甲和罩袍的人们不得不停下脚步,以求敌人留下无辜者的性命,但十字弓依然死死地盯着那一片黑暗。

“稳住。”卫兵中有人低声下令。

双方陷入了僵持。四条腿慢慢往后退却,敌人明显是打算带着人质逃跑,但卫兵不敢轻举妄动。卫兵们的长官咬了咬牙,犹豫着要不要干脆将两个人一起杀死。霎时间微妙的平衡被打破,穿着亚麻睡裙的人形用某种方式挣脱了敌人的封锁,跌跌撞撞地向着卫兵们逃来,随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带有法器利爪的入侵者在原地愣了一瞬,转身向着走廊另一头疯狂地逃跑。

卫兵们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射击!”有人大声命令道。

随后数把魔法十字弓连续射击所引起的、密集而沉雄的噪响便彻底撕碎了夜晚的寂静,惊起了密林深处休憩的寒鸦。

【4】

诗风镇的治安官波顿·岩斧本以为伯爵家的案件已经了结,没成想竟又有了后续。东南方森林的猎户大清早叩开了波顿的家门。这名大胡子男人声称凌晨听到了伯爵的宅邸有巨大的异响,觉得可能出了大事,便前来报案。治安官上下打量猎人,后者穿着穷酸而邋遢,不是简单地伪装能装出来的。这样一号人物帮伯爵报案,大概是想给阿舍姆卖个好处讨点赏钱,可惜伯爵活生生一只铁公鸡,一般人根本别想从他那捞到油水。

虽说平日里看不对眼,但工作毕竟是工作。伯爵虽拥有私兵,但毕竟查案这种事不是谁都能办的,诗风镇这种穷乡僻壤连冒险者都少有驻足,就更别提请别人来查。于是治安官带着几名城镇卫兵,沿着年久失修而显得荒弃的石板路深入镇子东边的密林深处,快马加鞭赶到了伯爵的庄园。

伯爵因为惊吓和睡眠不足看起来有些憔悴,战战兢兢的,总觉得有人要暗杀他。伯爵的护卫加强了巡逻,确保不会有任何东西危及伯爵的生命安全。凌晨交战声大作,魔法十字弓的响声如同滚雷,任谁都能猜到出了什么事。被击毙的入侵者只有一名,但能在数队卫兵昼夜绕着庄园巡逻那么严密的防守下潜入,让人不得不怀疑这里面有大问题。

天空一如昨日般阴沉,光秃的树林冰冷肃杀,庄园大开的黑铁大门内笼罩着沉重的氛围。庄园的下人们一开始什么都不说,一番审讯之后才吐出闹出人命的事。治安官选择首先查看尸体,仆人便领着他们来到了建在庄园一角、被当做临时停尸房的一间独立仓库。镇子上的卫兵、几名宅邸的卫兵和治安官以及伯爵走进灰尘弥漫的仓库,人数不少,所幸仓库还算比较大,不至于拥挤。

房间中央的简易木板桌上蒙着粗布,两只毫无生气的脚从布匹下伸出,旁边的一张小圆桌上放着一只用涂装掩盖了反光的巨大金属利爪,人类的手可以从末端带有活扣的数个金属套环中穿入,利用机械装置传动,仅凭屈伸手指就能控制远大于类人生物手指的金属指节。从紧密咬合的精巧结构和贯穿其上的凹槽来看,那应该是一把法器。根据卫兵的证词,入侵者被击杀的时候就穿戴着这一只利爪,想必是这位不速之客的武装。

揭开尸体上肮脏的粗布之后,暴露在波顿眼前的是年轻女性的赤裸身体。尸体面部遭到严重的损毁,伤痕就像是被巨大的利器割伤的同时灼烧一般,已不可通过外貌来确认身份。情况有些奇怪,那种利爪是经由矮人工匠研发和铸造,为自然之灵打造的武器。聚居在大陆西北的自然之灵们长着野兽的器官,也更倾向于使用类似利爪或者獠牙的异种武器,但从死者残存的五官来看那分明是一名人类。波顿皱了皱眉,这种伤就像是也有人要刻意不让他人分辨死者的身份一样。他抬起死者的手,手臂纤细而手掌粗糙,这说明死者生前常干一些不需要太多体力的活,比如说大部分家务。

治安官仔细检查着尸体。死者身上布满细小的创口,胸前两条较大的伤痕,就像遭受折磨一样,但都不致命,致命的是身后的创伤。波顿翻过尸体,背上的伤触目惊心。密集的弹孔将这名年轻女性的背部撕扯得支离破碎,伴随着烧灼的痕迹。除开着弹的一小点,周围的皮肤和肌肉也被撕裂,大量着弹点让整个背部找不出一寸完整的肌肤。这是新式的魔法十字弓造成的伤,这种改进过的武器相比淘汰退役的版本多出了连续发射的支持,火力更加凶猛。女尸背上的伤看着慑人,实际上对于死者而言却相对仁慈——被这种武器齐射命中的瞬间就会因为过于强烈的疼痛而休克,痛苦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

“死者的服装呢?”波顿转头向旁边的庄园卫兵提问。

“没有服装。”看着像卫兵们头目的人走出人群,回答道,“我们击毙她的时候就是光着的。”

“什么?”波顿下意识地叫出声。赤裸的身体、遍布全身的小伤口、自然之灵的爪形武器,这些线索都表明这不是小贼潜入进来偷点东西这种程度的事件。

治安官想了想,开始根据现有的线索进行推论:“自然之灵的武器在黑市上有流通,但价格不菲,更别提这还是一把法器。法器本就昂贵,再加上是其他种族的异种武器,那就是贵上加贵。这个人背后要么是富豪要么是自然之灵的相关人员。从赤裸身体和身上的伤痕来看,应该是遭受了虐待。而从皮肤和手来看,她并不是一名专业的杀手,而是某个人家的下人。这也和她背上的致命伤刚好对上,如果是职业杀手她应当会选择施放护盾或者是闪开,但从伤势来看死者更像是在仓促逃命中被杀死。那么一个和富豪相关的、被虐待的下人,她拿到武器之后第一反应会是什么?”他说着瞄了一旁的肥胖男人一眼。

“治安官阁下请不要含沙射影。”一旁的伯爵冷冷地提醒。

“实际上我还什么都没说。”波顿冷哼一声,转而询问宅邸卫兵,“你们是在哪里发现的入侵者?”

伯爵截住谈话:“你可以走了。”

“你叫我来查案,调查才刚刚开始你又叫我走,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不用查了。请回吧。”伯爵伸出手,五指朝向门口。

“但我觉得。已经闹出人命了,尸体就摆在你的面前,你说不是大事?”波顿指了指木板上的尸体,“这件事我必查到底。告诉我,到底在哪里发现的?”

他本以为卫兵们会直接回答,但这些伯爵的私兵却面面相觑,沉默不语。波顿抚着胡子看着他们,卫兵们的犹豫意味着这个问题触及了伯爵家的什么机密,或许就跟昨天那名女仆所说的“密室”有关。

“你们是有所隐瞒还是集体失忆?我不相信你们连在哪遇到的入侵者都记不得。且不说知而不报是妨碍执法,你们隐瞒的话你们的雇主可能都有生命危险。他死了就是你们的失职,我看到时候你们上哪讨工钱去。”波顿扫视众人,目光冷冽。

卫兵们依然保持着缄默,但表情却说明了他们内心的动摇。片刻之后,他们的头目再次回答了治安官的问题。

“是密室。那间密室隐藏在一个储物间里面,门一直都是锁上的。伯爵大人不允许我们说出去。”他低声回复。

波顿仰起下巴挑衅般地盯了一旁的伯爵一眼,而后者则是吃了败仗似的低下头。治安官并没有纠结于此,转而向宅邸的卫兵下达了指示:

“带我们去看。”

【5】

案发的现场的血迹已经被清理,木板覆盖的墙面上留着寥寥几枚擦拭过的弹孔,但杂物间的一片狼藉依然如故。不堪入目的混乱后那一扇钢铁加固的厚重木门看似紧闭,可波顿只轻轻一推,门就应着他的动作旋转打开。本应牢不可破的金属锁舌被整齐地切断,想也是那把爪子的杰作。门后昏暗的密室内陈设简朴得令人惊讶,看起来就只是一间简单的书房兼魔法实验室。

邻近木门的这一边靠墙摆放着长条的简易木质实验桌,魔法实验难免会造成桌面的损毁——其实科学相关的实验也是——所以实验桌大都不会采用做工较好的成品。桌上零散地摆放着实验用的法器,几个透明柱状物随意散落在一旁,魔力供能、搭载了光亮术的台灯上也插着一支柱状物。那是魔力储存器,用于在难以使用体内的魔力时为法器供给能量。魔力本质是一种能量,智慧生物无法仅凭借自己的意志调用这种能量施放魔法,需要利用精巧的机械结构和魔力通路,来提取自身的魔力并使之以某种特定的方式运转,从而释放出魔法。也就是说,只要能够供能并为魔力运转提供完整的通路,即便无人操控法器也可以自动施法,这也就是魔力储存器的用途。几本书随意地在一旁摊开,看来是供其主人一边做实验一边翻阅。

正对房间的是宅邸的承重墙,极具厚度。挂着长及地面的挂毯的石墙另一端是填充了整面墙壁的书架,繁多而缺乏整理的书籍充斥其上。老旧的木地板缺乏打扫,灰尘满布。开门的瞬间灰尘扑面而来,站在最前面的治安官首当其冲,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简单环视这个不大的房间之后波顿满腹的狐疑。“这样一间房间,你为什么要把它当做密室?”他向伯爵问道。

“害怕别人窃取我的研究成果。”伯爵的回答如排练过一般流畅。

波顿带着铁手套的右手捂住口鼻,再次咳嗽了一声。随后他扇着面前的灰尘,质疑道:“你做实验的房间灰尘这么大?”

“那是因为我最近没有做任何实验。”

“够了。”治安官有点愠怒,因而加重了语气,“这间屋子处于宅子的中间没有采光没有通风口,关上门几乎就是密封的,空气质量想也知道有多差,在这种环境下很难进行实验,你点个火很快就得缺氧而死。”

伯爵臃肿的脸颊微微抽搐,波顿继续说道:“即便你可以忍住这样的环境,你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从这种密室中能窜半夜出来一个活人,而且还持有凶器。”

“你究竟想说什么?”伯爵语气中带着点绝望。

“这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过道罢了。这间房间绝对有密道。”波顿歪头注视着伯爵,眼神尖锐,像是要把对方看透一般。。

阿舍姆刻薄的薄嘴唇翕动了一下,而后几乎是低吼出声:“那你把密道给我找出来啊?!”

“你别对着我吼,你来找我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你的秘密瞒不住的。告诉我密道在哪。”

“没有什么密道。”阿舍姆伯爵一挥手,差点拍在身旁卫兵的胸甲上,“你推理那么细致,那就自己去找啊,该死的。”

波顿转过身正对着阿舍姆,穿着链甲和罩袍的高大身躯让矮胖的伯爵几乎只能仰望,无形中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胖子不自觉地抖了抖,转移视线来避开治安官如刀的目光。“你昨天已经说过这话了,阿舍姆伯爵。”魁梧的男人居高临下,“如果真的有密道,你这样极力掩饰说明里面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你要想清楚,你继续隐瞒的话,被我们查到了可就要再加一条妨碍公务的罪名了。”

“那首先也得有东西给你查。”

波顿拍拍手:“行,这是你自己选的。”

说罢他走进房门,直奔书架,手掌在一本稍微凸出的书书脊上用力一拍,颇有厚度的大部头著作往内退去。众人屏息等待着密道门打开,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灰尘肆意地飞舞。波顿再用力一拍书脊,书脊皱了下去,但依然没有任何门或者类似门的东西打开。治安官有些恼,一不做二不休把整个书架拍了个遍。一只蟑螂从书籍之间的夹缝中爬了出来,掉在地上,被治安官的覆着金属的皮靴踩得浆汁横飞,但仍然没有什么门出现。

“那么,您说的密道在哪呢?”阿舍姆伯爵摊开手,愉悦地嘲弄吃瘪的治安官。后者气恼地起身,扫视风平浪静的房间。纹着黑鸦家族徽章的挂毯后方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被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吸引了波顿的注意力。他撩起挂毯的瞬间,伯爵低声的嘲笑戛然而止,上扬的嘴角僵硬在脸上。

挂毯后方是一扇做工精良的木门,用金属的门闩封住,但粗大的金属条也被切断。治安官猛地推门,随着巨响木门轰然洞开,漆黑的门洞呈现在众人眼前。门内是一条隐藏在承重墙的向下隧道,石砖阶梯古旧破损,但看起来依然牢固可靠,也许是沙德巴特家族留下来的遗址。传闻阿舍姆伯爵在沙德巴特堡垒残骸的地基上直接修建了宅邸,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倒也有几分可信。

波顿捻了捻山羊胡子,抬起下巴看了伯爵一眼。这个肥胖的男人对将他的秘密公之于众的治安官怒目而视,但什么都没有说。

【6】

众人举着火把一路向下,因为人数众多,他们只能在狭长的通道里排成长队。皮靴踩在古老的台阶上,脚步声与护甲摩擦的响声交织,繁杂而凌乱。通道与阶梯一样充满了年代感,裂痕在表面上爬行,但看起来并没有深入内里。波顿把伯爵的手腕拧在贵族的华服之后,将其押在前方,让他作为开路先锋。阿舍姆覆盖着金发的脑袋沮丧地垂下,一言不发。宅邸卫兵们的头目悄悄握住了腰间的剑柄,随后又松开。在场的宅邸护卫虽比治安官的人稍微多些,但那毕竟是王国的执法机关,这一次处理了城镇卫兵,下一次可能可能就要面对风舞之国的正规军。

“你到底在这下面搞什么鬼?”波顿向伯爵发问。或许是气氛过于沉闷造成的错觉,治安官总觉得下面有点不对劲。

伯爵依然默不作声。波顿轻推了他一把,不料这个胖男人魂不守舍,险些摔倒,治安官赶紧将他拉正。

阿舍姆回过头,回答的声音凶狠暴躁:“你下去不就知道了吗?”

“那行,我们拭目以待。”波顿语速缓慢,“希望别找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东西。”

不多时众人便到达了阶梯的最底层。从狭窄的通道出来,虽然因缺乏光照而无法确认身处的场景,身体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受。为首的治安官高举火把,照亮了眼前空旷的石制大厅,灰白的石砖反映着橘黄的光,看起来和那条向下的通道一样古老。大厅中央的天花板上似乎有微光透入,但不足以照明。借着火光波顿看到墙壁上钉着黑铁的灯架,便差人将其点燃。

灯架全部点亮之后,这一间略窄的石制大厅其全貌便展现在众人面前。这才是真正的实验室,大厅一侧宽敞的石制实验桌上摆放着格式的法器,旁边是一个较小的木板桌,上面安置各式刀具,几条断肢横陈其上。中央粗大的石柱之间是几张带有轮子的木板床——或者说解剖台更适合,其中一张上面还躺着开膛破肚的尸体,金属法器被安插在被掏空的腹腔中,上面布满了干涸的血块。在它们的旁边放置着用于造冰的大型法器,一侧堆砌着以箱来论的魔力储存器。大厅的另一头是众多的书架,可以猜测那些书籍上面记载的都是渎神的知识。这分明是一间用于研究死灵法术的实验室,深处地下的位置避免了阳光直射,创造了阴凉干燥的环境,更别提阴暗角落里堆放着的简易的木箱,里面塞满了冰块和解剖好的残肢。石砖的天花板上了开一个圆形的孔洞,直径足以容纳一人平躺,看来是用于改善空气质量的通风口。垂直的圆形通道中尖刺密布,无人可以完整地从内部经过,最上方大抵是用井或者别的什么掩饰了起来。

波顿注意到在与他们进入的门相对的、大厅的另一头,有一个漆黑的矩形门洞。他靠近了查看,曾经是栅栏门的钢铁碎片支离破碎地散落在地板上,从切口来看应当也是带有魔法的利器所致。门外是自然形成的山洞,令人想起沙德巴特家族有一条专用运尸通道的传闻。门一侧的角落里用白布罩着什么东西,由于光照不足,并不能认出那东西是什么。

一名城镇卫兵凑上来,压低了声音:“大人你说,那具尸体会不会是伯爵这间实验室里弄出来的?比如说被用于活体实验,不堪折磨什么的。”

“不像。”波顿扭了扭肩膀,活动肌肉,也压低了声音回答,“如果是他干的,那一开始就不会让我们检查尸体。”

“但是要说伯爵虐待她,也对得上线索啊。”

波顿摇了摇头:“可能这就是真正的凶手打算让我们想的。你看这些栅栏门的碎片,明显是有人将其暴力切断导致的。如果是本来就身处实验室的受虐者,根本没必要这样做吧?”

“或者也可能是这个受虐者打算让我们认为凶手另有其人?”卫兵想了想,再次发问。

“不好说。这个就缺乏证据来支持了,得多调查调查才能知道。我们暂时先认为有另外的凶手吧。”治安官说着走向覆盖着白布的高大物体,抓住布料用力一扯“现在先让我们看看这是什么。”

白色的粗布飘然落地,暴露在空气中的是一件难以言喻的物体。暗红的肌肉块暴露在外,用金属扣互相连接,再以铆钉穿透,附着在锈蚀的骨架上,大体上呈现出一个人的形态,但足有三公尺。金属管线和精巧的施法结构穿插其中,和肌肉与金属骨架相连,取代了血管和神经。这些肌肉和金属以诡异的形状扭曲在一起,由于还未彻底完工,部分金属的管线、骨架以及施法部件暴露在外。众多的管线朝着后颈集中,汇聚到数个插槽上,而在其前方则是那可憎的非人面部:金属的骨头暴露在外,一对眼珠嵌在头部正中两个水平排列的空洞内,没有任何遮掩,直接整个暴露在他人的视野中;扣着金属零件的复杂肌肉组织从脸颊两侧延伸,连接着钢铁的下颚;嘴部尤为可怖,那绝非生物的嘴,上下颚上布满了尖锐的刀刃,就像是带着刀片的钉耙。这件“物品”的肌肉隆起,佝偻着脊背,长得怪异的手臂末端是人类的手掌,但其上包覆着的正是自然之灵的爪型利刃。但与一般的持握者不同,这条手臂上肌肉和金属零件延伸出去,又包裹住了利爪,让其与持有者融为一体。

波顿和卫兵心里咯噔一下,前者下意识地后退,后者则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就是这间实验室存在的意义,用来打造用血肉和魔法制造成的邪恶兵器。治安官环视室内,试图寻找伯爵。一名城镇卫兵守在通道口,其余人则是惊讶于这件实验室怪异和血腥,自行四处查看。那个肥胖的身影正在大型法器和成箱的魔力储存器旁做着什么,波顿怒喝一声,吓得阿舍姆一个激灵,惊恐地回过头来。

“想想你在法庭上还能辩解什么吧。”波顿向着那令人作呕的庞然大物偏了偏头,“说这肉偶是沙德巴特造的吗?”

阿舍姆冷笑:“肉偶?这是什么乡巴佬的低贱称呼,你应该叫它‘血肉魔像’!”

“魔像已经被证明是不可能制造的了。你居然为了这种东西断送自己的前途,可笑。”波顿也冷笑一声。

“不可能?谁说不可能?”肥胖的身躯快步逼到治安官身前,眉头皱起,本就不大的眼睛也因愤怒而眯成缝,“魔像唯一的难题就是捕捉所谓的‘灵魂’来驱动用法器构成的身体,但是这些愚蠢的魔法学者从没有想过,灵魂就在人体之中!这帮蠢货从没有想过!”

治安官一时竟被震慑住没有出声。阿舍姆平常是一个胆小怕事之人,但现在的表现与平日里完全不同,透露出某种执着,或者说……癫狂。

穿着贵族华服的男人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沙德巴特家的那帮人也是蠢材,他们只是用了类人生物的肌肉和内脏,却一直缺失了最重要的东西。”他一边讲话一边踱步,逐渐靠近了血肉魔像,“而我不一样,我洞悉了制造魔像最高的奥秘……我在它的头里面安装了人类的大脑!”、

“你这个疯子!”站在治安官旁边的卫兵们痛骂。

“疯子?不,后世将会称我为伟大的科学家!”

“后世不会知道你。”波顿踏前一步,“今天你就会被逮捕,这里的一切都会被销毁。我们不会让这种邪恶的东西留存下来。”

阿舍姆臃肿的脸上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会的,他们会的……只要你们全都死在这里就好!”

话音未落,他便奋力跳上血肉魔像的背部,将偷偷拿走的魔力储存器插进了后颈的插槽。

【7】

背着竖琴和折叠起来的法器长弓的紫皮肤精灵在南方冬季干枯的树林中前进,在前方引导他的是一名穿着简朴甚至有些肮脏的猎人。西沉的夕阳下树林令人舒心地安宁,皮靴踩在满地的枯枝落叶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就如同他颀长的耳朵捕捉到的另一个细微声音。那是一只兔子,被陌生的外来者所惊扰,踩着残叶仓惶地朝着不远处的山岭逃离。

乌黑的树干上白色的刻痕异常醒目,有什么人划开了树木的肮脏的外皮,暴露出内里白色的植物组织。阿贝尔凝视刻痕,而后环顾四周。树干上的伤痕粗糙且略高,不像是伐木工所致,更像是什么记号。其他树上的痕迹佐证了这个观点,沿着这些痕迹前行就会发现其似乎指明了一条路线,朝向树林中的某个地方。或许有人在背地后谋划着什么,然而阿贝尔无从猜测。他到这片树林里来只是为了寻找传闻中的密道。

对于一名吟游诗人而言,故事就是生计。虽然阿贝尔其实并不需要用作为诗人的技艺来维持生活,但他依然保留着自己职业从业者的习惯:四处访问、调查、或是参与到别人的冒险中去记录传奇故事。沙德巴特家的传闻着实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也造访过阿舍姆·德·塔文·黑鸦伯爵的庄园,可看上去除了偏僻的地理位置之外并无奇怪之处。伯爵的宅邸并非人人都能随意进出,但传说中的密道就不一样了,如果因年久失修而塌陷的话,他或许更能找到关于沙德巴特家族的零星信息。

“我跟您说啊,精灵先生,这个洞可不是谁都能找得到的。”猎人蓄着疏于修剪的大胡子,背上背着箭袋,腰上别着柴刀和剥皮的小刀,一张老旧的木弓挎在身上,一路走一路絮叨。阿贝尔心想大抵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多要点带路费,也就没多说什么。

令他有些在意的是,他像是跟随猎人的脚步,又像是在跟随树干上刻痕的指引。这些白色的记号一路如影随形,仿佛猎人是在循着刻痕标明的路线一般。

“……诗风镇东南边树林这一块就属我最熟了,嘿我不是跟您吹,要找沙德巴特家的密道您可算是找对人了。”猎人继续絮絮叨叨,“就因为树林西边那片坟场,根本就没人愿意在这附近待,这一带就只有我这一家猎户,连卫兵都懒得管……”

阿贝尔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能说说那条密道吗?”

“嗐,您要提密道,那可就有意思了。密道的山洞以前坍塌过,把路给堵了,但其实早就疏通了,只是没人知道。那个洞里现在可是凶险至极,您猜里面有什么?有十公尺大的蛇!就我找到洞那天夜里,我跟那蛇……”

紫皮肤的暗影精灵深吸了一口气。这蹩脚的谎话听着比吟游诗人们夸大其词的故事还假,堪称业余到了极点。虽然很想痛揍之而后快,但毕竟还要让人带路。大胡子猎人虽然废话多,但说得其实没错,这附近还真就没其他人知道这山洞,揍了他怕是就没别人能帮他了。所以阿贝尔也就尽量不去注意猎人的废话,左耳进右耳出,权当带路的人在放屁。

片刻之后,两人到达了山脚下一个颇为隐蔽的洞穴口。茂密的蕨类植物掩盖在不大的洞口前,为其提供了良好的伪装。吟游诗人拨开垂下的绿色枝条,在漆黑的洞穴外朝里张望,突然脖子侧边一凉,似乎是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抵住了。

“交出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猎人从后面把柴刀架在精灵脖子上,阴阴地笑了几下, “不准转身,立刻给我照办。”

“你不常做这一行吧?”阿贝尔皱了皱眉头。

猎人嗤出一声鼻音:“少废话,这荒郊野岭的,连卫兵都不会来救你。看你细皮嫩肉,不想受伤就给我乖乖听话。”他斜眼看了看,补充道,“你弓不错,也给我留下来。”

诗人叹了口气,猛地旋身下蹲。精灵的身形优雅而灵活,却透出一股致命的气息。猎人愣了一瞬,下意识地后退,但仍然慢了一拍。阿贝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抽下长弓,纯白的弓臂在挥舞中顺势展开,伴着铿锵的机械咬合音。他振臂一击,包覆钢铁的坚实攻城弓以强劲的力道抽打在猎人小腿上。猎人因吃痛而抬起腿,精灵借着起身的势头猛踹对方的另一条腿,致使其向后仰倒,摔在地上。大胡子的男人丢掉柴刀,双手一夹正好接住向下挥击的长弓,得意地狞笑了一下。而阿贝尔也回以微笑,随后从容地按下握柄上的扳机,隐藏在弓臂上白色金属护甲下的刀刃噌地弹出,对准了猎人的鼻子,却没能够到目标。

“没招了吧?”躺在地上的男人嗤嗤笑道。

阿贝尔翻了个白眼,摇摇头,再次按下扳机,在清亮的金属音中流线形的刀刃骤然伸长,切开了猎人的鼻尖。

“我认输!我认输!”猎人惊惶地大喊,“好汉饶命!别杀我!前两天我给人指路没得到工钱,我才想到了这一茬……我还有老婆孩子要照顾!你杀了我……”

前两天还指过路?这洞穴不是长期无人问津吗?诗人心里一惊,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还给谁带过路?树上的标记是不是你做的?” 阿贝尔厉声质问。

猎人一愣,答道:“是我,是我做的!前几天一伙人找过我,让我给他们做去山洞的标记。我还纳闷这两天怎么那么多找山洞的,这也不像个知名的地儿啊!说来也奇怪,那一伙人什么种族都有,什么人类精灵矮人自然之灵这些。他们可能是冒险者,装备看着挺精良的,特别是那个人类女的,哎哟那个腿……”他说着舔了舔舌头。

“讲重点!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哪知道啊他们又没说,只是让我做下标记指明路线,别多管他们的事,说是事后结清钱……这都快一天了,人都不知道哪去了!早知道我就要点定金,但是他们一个个武器明晃晃的我没这个胆……”大胡子眼中含泪,语带哭腔,“好汉你放过我吧,我上有年迈母亲下有刚会走路的娃娃,孩子他妈死得早,我……”

“他们都带着些什么武器?”阿贝尔的声音有点急切。事情越听越不对了,如果通道真的打通了,那什么人会对曾经伯爵家的宅邸后门那么感兴趣,带着精良的装备,还神神秘秘的?

猎人转了转眼珠:“我怎么能记得啊……我就记得有一把超大号的弩,背在背上那种,那个女的手上戴着个金属爪子……哦对,他们的装备上,还都刻着骏鹰的标志!”

“火焰翅膀的骏鹰?”

“对对对,就是那个,我看到的标志都是那样的。他们装备基本都是新的,就像是统一采购的一样。”大胡子迅速地回答,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摆出一副哭脸,“大人我求求你,我老婆刚生……”

“回你家去,无论你家有哪些人,带着他们离开这,越快越好。”阿贝尔再次按下扳机,弓臂上的刀刃瞬间收回。

“什么?”躺在地上的猎人没反应过来。

阿贝尔转过身,再次拨开洞窟前的植物:“你不跑可能家里有血光之灾,现在回你自己家去。”

“好汉大恩大德小人……”

“滚!”阿贝尔怒喝,弓臂上的刀刃再次弹出。大胡子的男人吓了一跳,像是受惊的动物那样,高速翻过身,手脚并用地一溜烟跑掉了。

话痨猎人离开之后吟游诗人终于得以继续探索洞窟。从猎人口中问得的情报令他惴惴不安,那个标志来源于“炎翼骏鹰”,一家颇为有名的武器制造商,无论是圣十字联合还是树庭王国,都有大量的军队采用他们的产品作为制式装备。一伙人拿着崭新又统一出厂的装备,神秘地觊觎一位贵族宅邸的防御漏洞,不免让人怀疑他们图谋不轨。阿舍姆伯爵虽然听他人所言并不讨人喜欢,但终究是主和派的一员,也就从某种意义上算是与他利益一致。但问题是,这位与他利益一致的人,目前状况似乎不妙……

而在洞穴的末端,他的担忧得到了证实。本应封锁住洞窟、现在却化为碎片的黑铁栅栏门之后,宽敞的石制大厅里,是一片激战后血腥的狼藉。

【8】

“你这个魔像怎么回事?!”波顿冲着阿舍姆大吼,三步并做两步往台阶上冲。

在他身后一群平时体面的人发了疯般在古老的石阶上爬行,以人挤人的姿势争夺向上的权利,却因为互不相让而停滞在原地,然后被身后两把金属利爪构成的绞肉机生生撕碎。

阿舍姆的理论是正确的,在有了人脑之后,血肉魔像的确能够自主地进行活动。但同时他的理论又是错误的,魔像的确能够自由行动了,但却不受控制。可能是由于大脑在解剖过程中受损,又或者是理论有缺陷,这台丑陋而扭曲的魔像启动之后立即化身为一台无差别的杀戮机器。首当其冲的就是离它最近的阿舍姆,爪型刀刃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一条骇人的伤口,从右肩到横膈膜皮开肉绽,华服被染成鲜红。

在短暂的交手后,两拨卫兵呈现出了一边倒式的溃败。血肉魔像没有痛感也没有理智,哪怕肌肉受损,也可以靠着法器零件强行维持其运作。金属的部件不容易被摧毁,而即便被破坏了一部分也可以勉强运转。这样的一台怪物如果披上盔甲投入战场,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灾难。魔像轻而易举地横扫了整个狭长的实验室,让伯爵置备多年的实验器材和书架化为了残片和碎屑,其中还夹杂着新鲜的断肢。

没有人试图从山洞向外逃离,因为魔像离山洞口更近,谁想进入山洞就得先和这具血肉组成的构装体较量较量。但唯一的逃生通道实在太过狭窄,众多的人数严重拖慢了逃离的速度。随着魔像的推进,队伍最末端的人自然就成了凄惨的牺牲品。

阿舍姆和波顿这对冤家都处在队伍中间靠前的位置。剧烈的疼痛和实验的失败几乎击溃了这个肥胖的男人,他双目无神,泪流满面,只是机械地往上攀爬。波顿再次吼着询问,阿舍姆才似乎反应过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伯爵的声音相比怒吼更像是哭嚎,“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不可能的,我的理论不会有问题的!”他一把抓住波顿的罩袍领口,“你是治安官!救救我,救救我!”

波顿粗暴地扳开阿舍姆的手。前面的队伍突然停滞不前,后方的队伍却还在往上涌,和前面走不动的人们挤作一团。队伍末端金属零件互相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惨叫此起彼伏。

“怎么回事?!前面怎么不动了?!” 治安官扯着嗓子冲前面喊。

队伍最前方穿来扯着嗓子的应答:“门被堵住了!”

一瞬间波顿脑中就像被强音震慑般嗡嗡作响,随后绝望感如潮水袭来。但他并未被这种负面情感压垮,而是选择了迅速采取对策。

“让开!让我看看!”他奋力挤进前方的人群,在叫喊中缓缓往前推进,终于费劲力气到达了被封闭的门口。他抓住把手用力地推拉门,被堵住的门发出了激烈的撞击音。从声音和手感判断,似乎是有人挪动了本来被切断的插销,再次封上了门。

波顿焦急地转头四顾,向着旁边一伸手,喊道:“斧枪给我!”一旁的卫兵惊了一下,下意识交出了手里的斧枪。魁梧的治安官举起斧枪,用枪柄末端锥形的铁配重猛击木门大概在插销上方的位置。坚固的精制木门纹丝不动,大力的戳击只在上面留下了浅浅的凿痕。他让周围的人稍微退开,改用斧头砸。沉重的斧刃的确深深地砍进了厚实坚固的木块中,但依然不足以将门破开。

惨叫声持续逼近。波顿又尝试了一次,依然杯水车薪。此时身后传来微弱的哭声。那是一名年轻的城镇卫兵,看样子只有十几岁。强烈的绝望感摧毁了他的意志,让一个男生像小姑娘似的哭的梨花带雨。治安官血气上涌,一耳光抽在了男孩的脸上。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的城镇卫兵捂着红肿的脸,震惊地看着他的上司,哭声因为过度的惊讶而暂时停止。但波顿却没有看他,而是向着所有人发出了命令。

“哭和慌乱都不能解决问题!现在开始每个人都给我想办法!”治安官声嘶力竭地吼,“想活命就想办法弄开门外的插销!快!”

“没有办法了,已经没有办法了……”一名宅邸的护卫也抱着头自言自语,而理所当然的他也挨了一巴掌。

波顿用力将斧枪杵在地上,发出震耳的金属音:“还有谁有话要说?没了?那现在都给我想!”

后方的人群实在过于骚乱,他的话语并不能得到很好的传达,但依然起到了一定的效果。靠前的人们开始逐渐停止慌张,开始思索对策。血肉傀儡体型庞大,只能在狭窄的通道内爬行,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人还有大约两分钟的思考和行动时间。门口的卫兵们沉默地思索对策,时不时回头一瞥以确认状况。时间越来越紧迫,借着寥寥几支火把的光,已经能够看到那一对金属的爪子绕过拐角,在墙上投下可怖的影子。

“十字弓!十字弓可以!”红肿着脸的男孩突然开口叫道。波顿立即心领神会,搭载魔法的十字弓可以连续射出高热、大威力的魔力弹丸,如果火力集中的话兴许能够削减木板门的厚度。

“所有人蹲下!弩手朝着有斧头痕的地方射击!”治安官高声命令,“告诉后面的人!”

卫兵们很快便执行了命令,楼梯上的人们纷纷蹲下,为弩手留出射击的空间。持着魔法十字弓的卫兵一齐射击,通道内法器开火的轰鸣骤响,如同炸开了雷霆。蹲着的人们本能地捂起耳朵,弩手们不敢停火,疯狂地向木门倾泻火力。魔力弹丸在门上炸出蓝色的魔力火花,木屑四散飞溅,落在门口人们的头上。几名的弩手的魔力被迅速抽干,便也蹲了下去捂住耳朵。大约十五秒的火力输出之后,最后一枚弹丸打在了残破的木头上。原本光滑牢固的木门上弹孔密布,斧头砸过的地方被挖出一个硕大的坑,但仍然没有被击穿。

治安官挥起斧枪,使出全身的力量砸在坑洞的中央。木块破碎的声音响起,坑洞中间最薄弱的地方应声被击穿。卫兵们激动地站起,等待波顿将门打开,而后者也如他们所愿。他从洞中探出手,用力将插销拨开,身体压在门上施加的力量猝不及防地推开了门。通道内的人们狂呼起来,蜂拥着冲出了通道。

血肉魔像依然在后面追逐。因手被门上的洞卡住而落到队伍最后的波顿迅速关上门,重新插入门闩。金属的爪子从洞中猛然探出,撕裂了他身上的罩袍,再弯折手腕在门上留下了极深的抓痕。惊魂未定的治安官喘着粗气,意识到这扇门并不能抵挡太久,于是赶快将加固的密室门关上,再用外面沉重的杂物抵住。片刻之后房间内响起惊人的破碎音,随后是刀刃划过加固大门的声音,但似乎这一次血肉魔像并不能轻易地攻破这一道防线。

艰难逃生的人们瘫软在密室外的杂物间和走廊上。阿舍姆伯爵被抬走接受医生治疗,而他的老对头则是仰躺在木箱上,听着门后的抓刮声,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

【9】

淡蓝色的光在弩臂凹槽中流淌,黑色的弩身完全封闭,看不到安放弩矢的箭槽。同样是蓝色的魔力稳定线如同弩弦般拉开,大型握把后方的托抵在反映出黑暗树林的肩甲上。淡金色头发的精灵闭起一只眼睛,弩身上方数个同心但不处在同一平面的悬浮环形光圈辅助了他的瞄准,在蓝光构成的十字准星所指之处,白色的三层建筑赫然入目。

房屋所有开口都透出灯光。到底是当地贵族,根本不在乎浪不浪费的问题,在普通人家点个油灯都要省着的时候愣是把屋内弄的灯火通明。因为窗帘的缘故,房间内的陈设对于这名精灵而言并不能轻松地辨认,如果要精准打击的话,就需要有人在屋内进行指引。

身形修长的精灵解除了瞄准的姿势,重新调试大型十字弓。他蹲踞在立那栋建筑大约400公尺的树上,作为精灵种族天赋的灵巧让他能安稳地停留在粗大的树枝间,用树叶隐藏自己的身影。离约定的行动时间尚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武装,使之能够在进行任务时能够完美运作。冬季冰凉的强风在树梢吹拂,树叶轻微晃动,发出繁复的沙沙声。简短的调整之后,他再次举弩瞄准,刚被修剪过留出射击通道的枝叶并未对他的视野造成任何影响。快速的试瞄后他再次放下十字弓,重复了之前的动作。

白日里的乌云散去,月色缓缓地爬升,璀璨的星空随着残月旋转。三层建筑的灯光逐渐熄灭,但仍有部分亮着。时间已是午夜,就前一天的观察而言,这个时间目标宅子内的所有人都应该已经睡下。此时的异象或许意味着潜入他的同伴已被抓获,也就是说,行动失败。他暗自祈祷自己的猜测不要发生,但现在无论多么忧虑他都不能擅自行动。他仰头看向月色,凭借月亮的位置来判断时间,离约定的时刻还有一小段的间隔,只有等到那个时候他才能确定行动是否失败。

夜风逐渐减弱,最后停止,靠近他这一侧的房间已经全部转为黑暗。从他们逼供宅子的女仆问出的情报来看,他要狙击的房间就是这一侧三楼三扇窗户内的某一间。时间已经接近行动开始的时刻,但这栋建筑看起来依然平静如水。

“快啊。”精灵低声自言自语。

就像是应着他的请求一般,一个蓝色的光点在中间的窗户内亮起,不一会又转为熄灭,随后再次闪亮。这是一个信号,大型魔法十字弓的持有者等待的信号。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架起弓弩。他并没有直接瞄准光源,而是根据光源位置自行判断了合理的打击点,如果他的判断无误——也的确往往精准无误——那这一发弹丸就能够打穿目标的头颅。

少时过后,他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随后扣了下扳机。

【10】

伯爵的庄园反常地在深夜依然点着灯,月光下因对比而显得漆黑的三层宅邸某些房间突兀地发光,乍一看像是什么怪物的头颅。

从密道逃脱已是傍晚时分,时间已晚而夜路又危险,波顿就决定在伯爵家暂时住一晚。那一架被封在密室之中、用血肉铸成的杀戮机器在耗尽了魔力之后便停止了运作。除了时间上的理由,有人将密道门封住这件事也令波顿倍感奇怪,若非那名男孩急中生智,他们全都得死在那。宅邸内恐有内鬼,于是治安官决定将没有进入密室的人集中起来连夜审讯,同时让剩下的卫兵们彻夜站岗,时刻盯住伯爵的房间,保证其安全。

阿舍姆精神和身体上都受了重创,在治疗后被安置在自己的房间休息。虽然研究死灵法术和亵渎尸体这种宗教上的罪名已经确立无误,但由于其母系血统,毕竟还是皇亲国戚,仍有法外开恩的可能。波顿坚持在伯爵上法庭之前,卫兵们都要给予其严密的保护,确保他接受的是公正、公开的审判。

审讯一直持续到半夜,枯燥的询问榨干了本就在地下弄得筋疲力尽的治安官最后一点精力。他走出临时的审讯室,到底层装饰华丽的大厅上方走廊上的透透气。大厅另一头的三楼房间里传出如雷的鼾声。今晚谁都没睡,除了那个胖得像只猪的家伙。波顿靠在栏杆上,无奈地苦笑,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就在他睁眼的瞬间,有什么异样的光进入了他的视野。

在矩形大厅的另一端,伯爵的房间里,那张华丽的床后微弱的蓝光闪烁。由于床的遮挡,波顿并不能看到亮光的中心,只能窥见从床沿透出的、如呼吸般明灭的微弱光芒。透光的窗帘拉上,从窗外照进了苍白的月光,让那蓝光看不分明。治安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眯起眼睛看了几秒,突然拔腿冲向伯爵的房间。就在他刚迈了几步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细微而模糊的、如同魔法十字弓发射般的爆响,片刻之后又是一声。

诗风镇的治安官冲入阿舍姆伯爵的私人房间,径直扑到床边。血味直冲鼻孔,耳朵听不到阿舍姆·黑鸦的呼吸。他胡乱摸了一下,竟发现靠近床头的的床单是湿的。

“点灯!”他转过头向着本守着房间,而现在踏入其内的卫兵低吼,“快!”

桌上的油灯很快便被点燃,火焰发出温暖的光。在火光的照耀下,波顿清楚地看到大片的床单连同枕头被染成鲜红,在柔软的丝质枕头上,阿舍姆伯爵的左眼和靠近鼻尖的位置被开了两个大洞,鲜血从洞里汩汩流出,浸透了布料,滴落到地板上。波顿绕过庞大的双人床,来到临窗的一侧,发现了之前看到的蓝光的来源。那是一枚小巧的方形法器,一面附在伯爵的床边,对着窗的一面则是一个圆形的开口,侧面插着一管耗尽的魔力储存器。用于遮光和防盗的窗户被人拆掉,很明显是这个人将这枚法器放在了阿舍姆的床边,指引窗外远处的某人进行狙击。

波顿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他猛力一挥手,向着室内的卫兵下达了指令:“封锁所有出口,来几个卫兵跟我……”

他话说到一半停住了。外面骚动声大作,一名仆人穿着的纤细女性蹿出了等待受审者们停留的房间,轻盈地躲开卫兵们的攻势,直接翻过三楼走廊的栏杆,以杂耍般复杂的姿势攀住二楼的围栏,最后平稳地在底层降落,转眼又消失无踪。

卫兵们尽可能快地追赶,但对方显然更快一步,卫兵们刚走出宅邸的房门,她就已经出现在独立仓库的门口。神秘的女性依然穿着女仆的外衣,手里却多出了一把金属打造的利爪。她五指屈伸,利爪五指上便亮起了紫色的荧光。卫兵们持着武器迫近,神秘人却毫不畏惧,转身跑上墙边的木箱,再踩在仓库的墙上,惊人地在垂直墙面上踏出了两步。就在即将掉下来的瞬间,她伸出利爪,指节扣进木头的外墙,为她提供了攀爬的支撑点。最后她另一只手抓住屋顶将自己拉了上去,再纵身一跃,跳出了庄园外围顶部布满尖刺的围墙。

“快追!”波顿喊道,声音格外焦急,随后带着人冲出了庄园。

敌人从庄园的后方逃走,沿着围墙到达了庄园的侧边。狙击正是来自于这一侧,现在看来想必那是她的同谋所为。卫兵们兵分两路,绕着庄园外墙围追堵截,但仍跟不上那名刺客的速度。她一边在林间的枯叶上疾驰,爪子一抓,撕下了外面套着的女仆制服,露出了其下紧身的夜行衣和革甲。她原本的装束相当地短和轻便,足以用女仆装和睡裙这些衣物掩盖。这也就是为什么停尸房里躺着的“入侵者”赤裸着身体。

森林内地形崎岖,岩石和突出地面的树根横生,穿着沉重的卫兵们行动不便,与刺客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情急之下波顿下达了射击的命令,弩手们在前排蹲下,一齐扣下扳机。魔力的弹丸在黑暗中拉出幻象般的残影,直击刺客的背面。但这一次攻击并没能奏效,利爪带着紫色的弧光一挥,淡紫色的魔法盾牌在空气中浮现,将能够伤及施法者的魔力弹丸尽数挡下。

在弩手射击的同时双方的差距仍在拉大。装备斧枪的卫兵们从一侧追了上去,但为时已晚。那名刺客轻巧地翻过一根凸起的树干,身体猛地沉入地下,似乎是进入了更低矮的地方。包裹着链甲的卫兵来到她消失的陡坡前,却没有找到任何可能是人形的东西,面对的仅有一片夜晚林间的黑暗。

片刻之后,在森林的另一处,阿贝尔弓着身,潜行到了一片草丛之中。

银发红瞳的精灵略微眯起眼睛,试图改善树林中缺乏光照而较差的视野。远处一个模糊的纤细人形进入林间的小型空地,从急奔转为缓步,最后停了下来,弯着腰似乎在喘气。另一个更高的身影从漆黑的树状阴影里走出来,与前一个人影拥抱。阿贝尔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一个大约呈十字形的物件,可能一把需要双手持握的大型魔法十字弓。大型版本与小型版本原理相似但作用不同,前者适合狙击,而后者更适合中距离的火力覆盖。那大概就是他之前所听到的爆响的来源。

阿贝尔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在发觉死灵法术实验室被摧毁之后,又去猎户的住所查看了一遍。在多次敲门而无人应答之后精灵强行破门而入,内里是一片可怖的凌乱,猎户尸首异处,而一名老妇人也倒在血泊中,身上有两处致命伤,从伤痕走向看起来是挨了一下在装死的时候被补了一刀。两人的伤口都干净利落,像是专业人士所为,让阿贝尔想起一名讨人厌的被诅咒者。很明显,这是有预谋的刺杀,那帮让猎户带路的神秘人办成了事便杀人灭口。从这种角度推断,既然有大型的魔法十字弓发射,刺客也从宅邸中逃出,那伯爵凶多吉少。

伯爵的死活跟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跟他和同伴的最终目的有关。一名主和派官员被杀,那圣十字联合高层中主战主和双方的力量平衡就有了新的变数。如果死者是主和派并非一个巧合,那他就得告诉他寻找的人“有人在刺杀主和派官员”这个至关重要的信息。因此现在的首要目标,就是弄清楚对方的身份。

紫皮肤的精灵咬了咬牙,脑子里开始盘算接下来的对策。他不确定对方有多少人在此,目前看来仅有正在拥抱亲吻的两人。对方是职业的杀手,那他贸然贴近必然难逃一杀,毕竟贴身肉搏不是他的强项。于是他决定先借助距离优势,先把人打趴了再上去问话。

他取下腰部皮带上的皮包,解开绳结后在一块算得上平整的石板上一拉,卷轴状的皮革条便顺着他的手摊开。棕色的皮革上用皮扣固定着细碎的零件,阿贝尔扫视一遍,熟练地从上面取下零件拼接在一起,动作快得几乎能看到残影,短短十几秒一枚四个锥状零件组成的大型箭头就在他手里成型。阿贝尔从背后的箭袋中取出一支相较于普通箭更粗更长的箭杆,将箭头安装其上,最后在箭头侧边的插槽内插入了一管魔力储存器。

组装完毕后精灵张弓搭箭,攻城弓的底端支架展开,将弓固定在地上。他按下握柄上的按钮组合,攻城弓搭载的魔法被启动,弓臂、箭杆以及连接处各自的凹槽内泛起青绿色的荧光。随着魔法的逐步运行,青蓝色的光辉越来越明亮,弓身也因为能量汇聚而微微震动,如果不是用支架固定的话,那将会是剧烈的颤抖。最终箭头的四个锥形部件向四个方向展开,标志着魔法的完成。阿贝尔松开手,失去了拉力的弓臂连接处猛然恢复到原状,带动因魔力流通而发光的弓弦将大型的攻城箭矢高速射出。

箭头上的魔力储存器向这支飞行中的魔法之箭源源不断地供能,青绿色的尾焰从锥形零件的开口喷涌而出,为箭的飞行提供了持久的推力。搭载了塑能系魔法的攻城箭矢拖曳出流星般的轨迹,呼啸着袭向拥吻的情侣。女性的反应相当之快,爪型利刃上紫光一闪,用魔法盾格挡了这一击。爆破的魔法随着因命中施加在箭头的压力而启动,银白的方锥轰然炸裂,魔法盾因破碎而失去实体的残片穿过了两人。就在这对情侣以为安全了的时候,第二次爆炸接踵而至,第一次爆炸的热量引爆了仍剩下半管的魔力储存器,蓝色的火覆盖了第一次爆炸的赤色烈焰,几乎吞没了两人。

但那名男性作出了反应,在第一次爆炸发生的瞬间他抱住自己的伴侣,背向火焰爆发式地发力冲锋。在短短的刹那拉开的距离足够他们避开火焰,但仍被震波抛飞,摔倒在枯叶上。男性飞快地转为蹲姿,举起十字弓向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搜索,但什么人都没有看到。他长而尖的耳朵动了动,却没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他的女伴也从躺倒的姿势中恢复,两人蹲着短暂地交流了几句话之后一同再次向着森林深处逃窜。

阿贝尔从树后探头观望。他不敢确认敌人是否真的逃离,如果对方有意要致自己于死地,那说不定会有埋伏。紫皮肤的精灵压低身段,悄无声息地在树林中移动,转移自己的阵地,然后再次发射了一发攻城箭矢。

令人庆幸的是,这一次除了爆炸之外什么都没发生。虽然不想承认,但那个讨厌鬼发明的土办法确实有效:减少推进器的出力节省魔力储存器中的魔力,再利用爆炸引爆仍有残余的魔力储存器,形成二段爆炸来造成额外杀伤。看来敌人已经撤离,或许是他们忌惮这种只进行了简易改造效果却刁钻的武器,又或者是觉得无需恋战,再或者是二者皆有。虽然没能将其制伏,但匆忙地逃走或许会导致他们遗留下一些东西。阿贝尔贴近第一次爆炸发生的空地,落叶因震波而改变了堆叠的顺序,将本来在上方的东西覆盖其中。他拨开枯叶,试图找到一些可能的残留物。套着皮手套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精灵将其刨出,接着微弱的月光查看。

那是一片因连接铆钉损坏而脱落的钢制护甲残片,在它斑驳的表面上,一枚翅膀燃烧着的骏鹰徽标清晰可见。

【11】

木头酒杯被重重地砸到桌面上,不太牢固的桌面晃了晃,一杯已经喝干的酒杯滚落到木地板上,残余的些微酒液流了出来。满脸醉态的魁梧男人打了个酒嗝,仰起脖子试图干了剩下的半杯,澄黄的液体从嘴角流出,沿着下巴穿过茂盛的胡茬,流到了山羊胡子上。

“别喝了。”桌对面的寸头壮汉夺下酒杯。

留着山羊胡的男人一言不发地伸手争抢杯子,而壮汉也不甘示弱。木杯在争夺中倾倒,酒液泼洒而出,浸湿了山羊胡子下的布衣。嘴边的酒被夺走的男人暴怒地起身,双目圆睁瞪视对方。他脸颊因酒精作用而通红,胡子滴着液体,胸口的布衣湿了一大片,健壮的双臂上青筋暴起,看起来狰狞而狼狈。赤裸上身的寸头壮汉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但他却丝毫没有这种意图。

“汤姆我*你妈!”波顿·岩斧失控地大吼,“你也要针对我?!”

吼叫的声音出奇地响亮,酒馆内的热闹仿佛被喝停一般一瞬戛然而止。酒客们纷纷转过头来,想要弄清是谁破坏了这祥和的氛围,两人成为了众人的焦点,尴尬在他们周遭弥漫。但波顿却毫无察觉,依然佝偻着背站在桌边,胸部剧烈地起伏,喘息声清晰可辨。汤姆站起身,肌肉惊人地发达的双臂按住波顿的肩头,把他生生地摁到了座位上。人们看了一会,又继续转头聊自己的事,酒馆内的气氛很快又恢复如初。

被按到木椅上的波顿先是狂怒地盯着对方的脸,再不甘地转开视线,之后就像受伤的野兽一般抱着头沉默。壮硕的农民看着自己的友人好一会,思索该怎么安抚,但最后还是决定不多说什么,只是招来侍应收走了满桌的空酒杯。

半晌之后波顿终于开口:“他们凭什么……?”他低声质问着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为了查清按键尽心尽力,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保护那个肥猪一样的伯爵我也尽我所能了,他们凭什么说我玩忽职守革我的职?”

“在我看来你的确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了。”汤姆低声安慰道。

“所以他们凭什么?就因为那头肥猪是伊斯特迪公主的孩子,他妈不高兴一句话就能托个关系让风舞之国的议会来收拾我一个底层干部?”诗风镇的前治安官捏着拳头,低声怒斥,“新来的治安官还要给我脸色看,*他妈的真该下地狱!”

汤姆犹豫了片刻,应道:“我只是个农民,别的我不懂……但对我们这些平民来说,那些大人物就是这样的。他们身处宫廷高高在上,看我们就像看蝼蚁一样,生杀全凭心情。”

“没有正义可言,没有法律可言,这个国家完都完了!”

波顿骂完这句话的同时猛捶桌面,粗重地喘着气,如同一头发怒的猛兽。随后他再次大吼一了声:“侍应!啤酒!”这一次汤姆没有拦着他,他再阻拦的话很有可能会在店里打起来,也就给了那名新来的治安官找他们麻烦的机会。

“但至少还是有人会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去帮助有困难的人。”汤姆低声说,“正义从来都没有离开,只是在人心里。”

“那法律呢?法律不为了秩序,而是为了王族自己,那这法律还有什么意义?”波顿抬起头,厉声质问。他通红的脸上眉头紧蹙,满面怒容。

“我不知道。”汤姆顿了顿,继续回答,“但是我想不为了秩序而存在的法律最后都会因为失去秩序而被推翻。”

波顿小幅度地摇了下头,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你为什么那么乐观?”

“因为我是个农民,大人物的事情我不懂也管不了,我只种好我的地就行了。”

“但我不一样。”前治安官仰倒在木椅上,面朝天花板,“我当治安官就是为了践行我心里的正义,我想要为人们的安居乐业出一份力,可就连这种愿望也要被践踏……”他举起一只手,用手臂遮住闭上的眼睛,“这都什么世道?”

汤姆叹了口气,低声说:“即便我这种人都知道战争就快来了,到时候你会有……那种……我不太会描述,实现愿望的机会?”

“是啊,战争就要来了,社会会动荡,人民会流离失所,我又能做些什么?那是上面那些大人物的游戏,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罢了。”波顿苦笑了一声。

“你至少可以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保护弱者,不让恶棍欺凌他们。”农民斟酌着措辞,答道,“兴许在那个时候,人们会更看重能力和信念,而非血统和命令。”

谈话间又一杯啤酒上桌,波顿拿起酒杯将酒液大口地灌进喉咙,将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酒杯啪地一声落下,他也疲惫地趴到了桌上。

“或许是吧。”前治安官的声音微小,有气无力,“但是汤姆,有一点你说错了……”

“乱世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