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放在仓库尘封半年已久的箩筐，仔细擦拭箩筐之间的扁担。
今天并非是什么节日，但却是拜神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爷爷都会去祭拜当地的土地神，而我也会跟着去，今年爷爷已经不在了，但是我还是得去。
“土地神吗？你爷爷还真是有心。”拿着雨伞的朦胧看着我擦拭扁担，看起来相当好奇，“在这个现代大部分人拜神不就是为了祈福发财吗？单单为了神明而去拜神还真是少见。”
“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但爷爷常说‘即使人类再怎么进步，土地的力量也不应该被遗忘’，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我们两个都会去土地庙。”
看着朦胧一如往常的汉服打扮，我才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之前的那副现代打扮仿佛才是一场梦一般。
……如果说妖怪是实际存在的，那么土地神呢？
朦胧像是猜到我心中的想法那样，“土地神嘛，也不能说没有，不过所谓的土地神，没有多少人会想当这个无聊兼无趣的苦差事。”
我有点不明所以，但时间已经不早了。由于土地庙是在山上，而且距离还不远，哪怕我现在出门回来可能都已经是晚上了。
我挑起扁担抬起两个箩筐准备出门。
今天的太阳被厚重的云朵所掩盖，难得的暑假不见阳光的日子，但即使是这样，湿热的空气依旧让人感到灼热难受，才走出家门外的斜坡，就已经汗流浃背。
“沉空，去拜神啊，每年都辛苦你了。”
而在斜坡的下方，有人在等着我。
满头的白发说明着此人的年龄，但他的身子却很硬朗，眉宇间也有着一股神气让他看起来英姿勃发，完全不像一个老年人。他正是我们村的村长。
“村长，你来了。”
“毕竟是难得的日子，今天就拜托你了。”
只见村长拿出不少食物，有一整只鸡，烧酒，烧肉，糖果，苹果，吃的都统统放进一个箩筐中，另一个箩筐则是放了几封鞭炮，各种各样的冥币。
“今年的东西可能多一点，没关系吧？”
“没关系，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这样回答。
“真的要拿那么多吗？”朦胧看着被塞满一个扁担里的东西，皱了皱眉。“村长，我看错你了，想不到你竟然让沉空做这种苦力。”
“啊？朦胧啊，这可不是村长我一个人的锅，况且这也是我们村人的一片心意。”
朦胧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被我阻止了，“朦胧，没关系的。”
“谢谢了，沉空，朦胧，沉空就拜托你了。”
“这是当然。”
朦胧跟村子里的人看起来相当熟悉了，似乎在我因为魑魅吸干精气那几天就开始跟村子里的人开始来往了，而我们村子的接受能力也相当高，不一会儿就接受了朦胧的到来。
我挑起扁担，重量倒是还行，就是不知道这天会不会再变，如果出太阳那才是真的累。
“那我们走了，村长。”
“嗯，走吧。”
跟村长告别后，我跟朦胧出发了。
…………
不需要经过村子，来到村子对面的山上，一条勉强可供人行走的长满杂草的道路蔓延至山上。朦胧那撑着雨伞的曼妙身影走到我面前，看起来是想帮我开路。
“你跟你爷爷两人每年都会去祭拜土地神吗？”
我习惯性的点了点头，“没错，爷爷总是说这片土地可供人居住是多亏了土地神……如果说妖怪是存在的，土地神也是存在的吗？”
“该怎么说呢？”走在前面的朦胧有些犹豫的说道，她的脚步平稳，哪怕是在这样的山路上，朦胧的姿态也没有一丝偏斜，令我有一种错觉，她不是在走，而是在飘一样，“土地神的确是存在的，但是这个‘现代’却不太需要土地神。”
走到比较陡峭的斜坡，我只能打横着走以免让箩筐碰到前方的地面，行进速度不得不变慢一些。但就像是知道我会这样做那样，朦胧的步伐也适时减缓了。
“这是什么意思？”
“毕竟现代不需要土地神的力量也能让土地肥沃起来，哪怕是土地神的力量，或许还比不上现代科技，而所谓土地神，虽说有个‘神’字，但实际上，这是一个无论是谁都可以当上的神明，只要愿意被土地所束缚，哪怕是幽灵，一个具备意识的小虫子都可以当上土地神。”
这让我稍许有点惊讶，这个所谓的‘神明’有点……
朦胧在前方比较平坦的路面停了下来，她转身看着我，“要休息一些吗？”
我的呼吸已经开始急促，即使没有太阳的出现，汗水还是不停顺着脑袋滴到地面上，“嗯，我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我拿出放入箩筐里的水，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让饥渴的喉咙受到滋润，果然人类没有水是不行的。
“如果照朦胧你的说法，土地神，哪怕是人类也可以当吗？”
朦胧从胸口拿出一条手巾，来到我面前，为我擦拭汗水。她的手巾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让我心跳不已。
“可以这么说，但一开始我也说了，这个现代，不需要土地神，土地神的存在终究只是为了保证土地肥沃，粮食丰收的神明，但是在这个时代，运用肥料还有农药，人类的力量就已经能跟土地神的力量相当了。”
如果是这样，究竟又是谁在这片土地上做着神明？在这个现代不需要土地神的时代。
这时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太阳从厚重的云层当中露出些许阳光，光是这样就让我感到那毒辣的阳光仿佛要灼烧我的身体一样。我急忙挑起扁担，打算迅速出发。只是今天我的运气看起来不怎样，厚重的云朵不知什么时候已全部飘走，只有几朵简陋的白云还悠然的飘荡在蓝天之上，太阳不留余力的把阳光铺洒在大地之上。
这让我不禁有点焦躁，在这种大夏天爬山本来就累，现在还要来个大太阳，让我有点烦。
来到道路前，却发现朦胧这一次没有走到我的前方，而是来到我的旁边，让那把红色的油纸伞为我挡住太阳。
油纸伞本身不大，所以我跟朦胧挨的很近，肩膀相互碰到一起，仿佛还能闻到油纸伞上的木头以及桐油的味道，再加上朦胧身上散发出来的不知名香气，我感觉自己的脸都快要烧起来了。
“我帮你挡太阳，你就这样走，我不会妨碍到你的。”
朦胧依旧轻柔，并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她并不在意。我也只好一步一步的走上山，事到如今，我根本没去在意外面的阳光是多么毒辣，也没去在意山路是多么陡峭。
朦胧总是配合着我的脚步，我迈出一步她也迈出一步，跟我完全保持了同一个频率，所以我没有感到任何不方便的地方，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而我的疲劳也似乎在有意无意的碰撞当中逐渐消除，大概在太阳爬到天空正中央之前，我们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一座小庙就这样竖立在半山腰之上，因为快一年没人来，门前的杂草都长到跟人齐腰高，庙宇很小，只能勉强供一个人出入的，如果不是知道这里，大概没人会留意到这里会有这样一座小庙。
来到小庙前，面前把箩筐放入里面，灰尘的味道布满整个空间，让鼻子颇感不适，拿出放在箩筐里的镰刀，开始把杂草割掉。
“不用休息一下吗？”
“嗯，没关系，这里太阳也照不到。”
由于是在半山腰，这里的树木也颇为茂盛，一颗树木衔接这另一颗树木，树叶连成了一片绿海，阳光只能透过枝叶间照射下来，也为昏暗的树林带来一丝光亮。
朦胧则是走进庙宇当中，一个神像就竖立在里面，它的面前还有一张放贡品的桌子。
“里面有土地神吗？”
一边割草的我一边不抱希望的问道。
“有哦，看起来很挺不欢迎我来的。”
没等我把这句话理清，朦胧就从神庙当中飞了出来，仿佛是被什么击退一样。
“为什么你这个妖怪会跟沉空一起活动啊？”
从神庙之中，出现了一名女性。
仿佛是为了凸显她的活力，双马尾扎在她头上显得非常合适，那娇小的身躯还有那稚嫩的脸孔让她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穿着就像是普通小学的校服，蓝白色的完全没有格调的衣服。
“语儿？是你吗？”
我瞪大眼睛，完全不敢相信我面前看见的她。
语儿摸了摸自己的身体，脸上露出‘糟了’的表情，嘴里囔囔着，“奇怪，我不是隐去身影了吗？”
“沉空爷爷死了。”
仿佛是为了解释给难以接受的语儿听，朦胧如此说道。
“啊？心爷爷死了？”语儿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看着我，“沉空，这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为什么身为土地神的你会不知道这个？”朦胧也奇怪的问语儿。
“我才刚成为土地神不久，而且……”
不对，虽然被打乱了节奏，但是我现在很惊讶，因为语儿还活着。
方语儿，曾经是比我大一岁的邻居家姐姐。没错，是姐姐，但是在我十岁那年，语儿染上了重病，我不知道是什么病，但至少，语儿死了，我甚至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面，她就已经进入了棺材之中。
然而面前的语儿，跟八年前毫无变化，依旧是十一岁的样子，她……
为了确认我眼前的一切不是梦，我来到语儿面前，一把抱住了她，是真实的触感，虽然有点轻，但毫无疑问，我能碰到语儿。
“唔啊！你在干什么？沉空，我可不记得把你培养成这么好色的孩子了。”
语儿一把挣脱我的怀抱，脸红的大喊。
“语儿，你为什么……”
“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语儿伸出一只手阻止了我接下来的提问，她用不善的眼神看着朦胧，“为什么沉空你会跟妖怪在一起？”
语儿看着朦胧，一脸的不忿。
“或许心爷爷的死让你很难过，沉空，但是你也不能随便接受妖怪的诱惑，而且一看这种妖怪……你没有被做什么吧？沉空，你可不能被这女人的外貌还有身体骗了，她可是妖怪，想变成什么样子就变成什么样子。”
“真是失礼，好歹这是我原本的样子。”
朦胧面带微笑看着语儿，对于语儿的话语完全没放在心上。
“不是的，语儿，其实是……”
我开始解释朦胧为什么会跟在我身边以及最近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语儿听完后则是再一次询问朦胧，“你真的没有别的目的吗？”
“如果要说有其他目的的话，”朦胧一下子朝我靠过来，她露出恶作剧一般的笑容，“那也是对小孩子不能说的目的。”
我跟语儿的脸同时红起来，语儿立刻大喊，“果然你们这些妖怪就是喜欢勾引男人，沉空，不要被她骗了，谁知道她是不是想玩弄你的感情！况且我才不是小孩子，论年龄我比沉空要大！”
“但对于我来说你们两个都只是小孩子而已。”
语儿一时间被气的说不出话，那两条马尾仿佛代表情绪一样不停左右乱晃，跟以前一模一样，她真的是语儿，是我认识的那个语儿。
我则是开始询问语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语儿看着我，无奈的摇了摇头，“既然被你发现了，也没办法了。”
语儿当年染上的病就连医院都束手无策，而她的父母则是恳求爷爷他做些什么，结果就是，为了挽救语儿的性命，让她成为了土地神，某种意义上，的确还算是活着，只是……
“我不能去见我的亲属，从我成为土地神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跟亲属见面，这是心爷爷对我说的。”
“为什么？你还活着这件事村长他们，你的父母知道吗？”
语儿点了点头，“爷爷，爸爸妈妈他们都知道，但是，我不能跟他们见面，因为被心爷爷禁止了。”
怎么会？明明知道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孙女还活着却不能过来见面，这……想起村长每一年给我的贡品，那副出发前和蔼可亲的样子，我的心就有点隐隐作痛。村长他大概比谁都希望过来这里，但却无法过来。
语儿面带悲伤的笑容，“事到如今，我也已经习惯了，成为土地神的日子也没有那么糟，虽然有点寂寞，但至少……我还活着。还能知道爸爸妈妈他们已经向前进，我还有一个妹妹，这就已经不错了。”
我看着语儿，看着那座神庙，想起村长，想起语儿的父母，他们的女儿，我……
“真的没有办法吗？朦胧。”
我把求助的视线投向朦胧，朦胧看起来有点犹豫不决，但看到我的眼神后，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哈！根本不需要什么办法，哪怕让他们直接见面其实也不会有任何问题，至少你们两个担心的问题一切都不会发生，我想，你爷爷担心的是这个土地神，身为土地神，不能滥用自己的力量，你死的时候年龄还小，不懂事，而你的那些亲人，难保不会让你这个土地神做出一些有利于他们的事情。”
“爸爸他们才不会……”
“你真的能这样说吗？”朦胧的语气一下子冰冷了许多，她用锐利的视线看着语儿，“就算仅仅只是个土地神，但无论如何，你可是神明，当掌握了神明的力量之后，你真的认为人类不会改变吗？而且，如果你们家有困难，你这个神明真的不会出手吗？”
“我……”
语儿没能把话接下去，显然是因为她也无法确定。
“不过按正常的年龄，你也是个成年人了，至少会判断是非，只要你不被亲人束缚住，其实去见面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真的可以吗？”
“这要看你自己。”
语儿低下头，她沉默了良久，我们也呆在原地等待她的回答。
她抬起头，露出笑容，只是摇了摇头，“我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平等看待我的家人，现在……”
“语儿你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样根本谁都不会幸……”
语儿用她那小手捂住我的嘴，“谢谢你，沉空，你还是一点都没变，但不是谁都可以像你一样坚强的。”
我为之语塞。
是啊，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是当事人，我根本不了解语儿还有他们父母的决心。
“谢谢你，沉空，你不需要自责，但这是我们的事情。”
语儿的手放在我脑袋上，就像是小时候我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一样，抚摸着我的脑袋，她还是一点都没变。
我也只有点了点头，肯定她的决定。
接下来我把神庙周围的杂草祛除，知道土地神是认识的人后，祭拜神的仪式就感到有点别扭，但还是用一如既往的流程完成拜神的仪式。
等把所有事情做完，太阳已经西斜到另一边。把拜神的所有东西收拾好，我对着语儿说道：“语儿，我要回去了。”
“……嗯，慢走。”
语儿有点没精打采的回答。我对放着语儿在这里也感到有点……但是没有办法，我跟朦胧只好就这样走回去。
临近黄昏的阳光给人的感觉已经温和许多，山上的树木也阻挡了相当一部分阳光，让山里反倒显得有点阴凉。“把语儿放在那里真的好吗？”
我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为了得到答复一般喃喃自语。
“这是那个女孩的选择，你没必要感到内疚。”
虽然朦胧这样说，但是脑子里却在不停回想着村长他们一家，他们失去了语儿以后的心情，我实在是……
“对对，沉空你没必要内疚，毕竟那是我的选择，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但是，村长他们……！！！”
我迅速把头转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结果却发现语儿坐在箩筐上，因为重量完全没有改变，所以直到现在我才觉察到。
“语儿，你不是不跟村长他们……”
“我只是说现在或许不能平等看待我的亲人而已，但是我去见见他们还是可以的，毕竟只要我愿意，他们就看不见我，我也需要适应一下。”
“真的可以吗？”
“明明就是你想我这样做？现在又这样问，”语儿飘过来，用她那稚嫩的小手掐住我的脸颊，毫不客气的揉捏起来，“刚刚劝我见父母的是这张嘴吗？”
“喔几四……”
因为被语儿捏着，说话都说不清楚。
“我也只是想看看他们而已，况且每天在土地庙里面修炼我都快闷死了，我偶尔还是想出来透透气的。”
不管怎么说，语儿能提起勇气去见村长他们就已经让我感到很高兴了。
“真是的，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虽说是在抱怨，但语儿的心情显然也不坏。
直到我们走下山，天已经完全黑了，繁星点缀，皓月当空。这片习以为常的夜景在今天看来却显得多了几分情调。
在这片夜景之下，村长却还是在早上那个地方等着我们。我今天总算知道，村长一直在等待着谁。
“回来了，怎么样？没出什么危险吧？”
“没事。”我一如既往的回答。
村长他果然没有看见语儿，此时她已经来到村长的身边，眨巴着大眼睛，仿佛是为了完全看清楚村长的模样。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可以看出，村长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他显得有点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
这时却见语儿靠近村长的耳边，似乎说了些什么。
村长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拧成一团，一时间他左顾右盼，有点晃神，却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在他身边的语儿，他的眼眶中噙着泪水。
“怎么了？村长。”
“沉空你刚刚……算了，没什么。”
村长如此回答，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露出了笑容。村长是个不爱笑的人，也不是因为语儿的死，而是生性淡然，你本来就很难看出村长的情绪变化，但这一次，村长真真切切的笑了。
村长再次慰问了我们后就转身离开了。
我则是去问语儿，“你刚刚跟村长说了什么？还是第一次看村长动摇成这样。”
语儿看着我，在夜空的陪衬之下，她露出了不逊于群星的笑容。
“爷爷，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