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枯燥,无味,就像是放入柠檬水中的冰块一样,缓缓地在水中浮现出一个个的气泡,然后破裂、消弭,带着那些酸涩的情感漫入到这座城堡的内的焦躁感,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就好像是故事书中那些搁浅的人鱼,他们追逐爱情,然后被人类遗弃在沙滩上,失去了海水的庇护,他/她们变得衰萎,变得烦躁不安、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一腔愤恚,他们便不剩下什么了,被所爱的人背叛。如割骨刮肠一般的剧毒,在他们的心里释放着。

我在触摸玫瑰的时候被它们刺了一下,很疼,伤口里流出红红的血液,然而用嘴稍微吸吮一下,又没有什么疼痛的实感。我的玫瑰啊,你是我的姐妹,你的宿命同我一样,都与这座城堡牵系在了一起。我生来就在这座城堡中长大,母亲教导我,作为女孩应该有的仪态与风范,我需要穿上束衣,像个淑女一样地守规矩,懂仪范,要不然会给作为侯爵的父亲丢脸。我爱父亲及母亲,可是贵族的头衔,让我感到丧失了什么,我希望我的衣服宽松些,希望我的脚丫放松些,让我能在花园中自由起舞,自由高歌。

那些花儿……它们沉眠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她们要是统统活过来的话,我们该有许多的话可讲,许多女孩儿能做的事情可以去做。嗅着花香的时候,我一时间有些感伤,可马上又感到愤怒。花儿啊,你们也许会困在这儿,但是我玛丽安不会,我不甘心,不甘心做一只待在囚笼里的鸟,把羽毛拾掇干净,然后等来那些贵族提亲,最后嫁做人妇,度过余生。

我本该有更为耀眼的人生!我知道我为何如此焦虑,那天……我听见父亲和那些贵族的谈话,我已经快成年了,这意味着我将作为侯爵家的女儿出现在贵族们的舞会上,向其他人展现一个……一个不完美的我,一个不可爱的我,一个刁蛮任性的我。我见了那些贵公子,他们礼节式的假笑就让我不舒服,他们的花言巧语里没有一句真心,他们的试探中往往隐藏着对侯爵家的媚意以及虚情假意的恭维。

“亚历山德拉小姐,您今天真是美丽!美到了都叫我不好意思跟您打招呼的程度,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能请您跳上一支舞吗?”舞会上遇见的贵公子操着一口卷着舌头的贵族腔,就像是不这么说克雷芒语就无法体现他的魅力一样。

他挤眉弄眼,故作翩翩君子地伸出一只手,弯身亲吻在我的白手套上,他以为他的眼神令人沉醉、勾魂摄魄,可他的卖弄让我想要呕吐,让我感到反胃。要不是我的一言一行都关乎亚历山德拉家的脸面的话,我想我可能早就忍不住提起鞋尖往他的脚上转上那么两三圈了。

我真希望,能有梦幻的小矮人往他那双皮鞋里提前藏好烧红的烙铁,那样他的舞步看上去会有趣许多。他的问题没完没了,也不在乎我作何感受。

“您别介意,我听闻了许多有趣的事儿,在这跟您说说。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寡廉鲜耻的趣事,故事的主角就是希兰子爵的夫人。”

他故意拉长腔调,像是要专门抑扬顿挫来让自己讲的故事生动些。“希兰子爵夫人在家中待得久了,某天不知道撞了什么邪,些许是厌倦了跟淑女们在茶会上和气地聊天吧。她觉着有些无聊,然后私下里竟然自己做起了一些小生意,自己经营着一间铺头。要不是她那间店生意红火了,接着有人把这事告诉他丈夫,希兰子爵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子爵自然是火冒三丈。身为子爵的夫人,竟然到外面抛头露面,谋这等蝇头小利,子爵成了城里的笑柄,他脸上挂不住,回去就跟夫人撒火,他气坏了,把子爵夫人锁在阴冷的旧塔楼里反省。子爵夫人身子骨弱,没过多久就受寒病死了。唉,这好好的贵妇人不当,非要做什么勤勉的商人,自降身份还给子爵抹黑,要我说,贵妇人们都应当有这样的自觉,他们是爵爷们的脸面,做这种纡尊降贵的事情,真是死有余辜。”

贵公子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算是一眼看穿了,他平日里就是这幅铁石心肠,把别人遇到的祸事放在嘴边当笑料,以此来满足自己作为贵族的虚荣感。

“他们应该阻止那些暴发户来参加舞会,那样会降低舞会的格调,您说是不是,我亲爱的玛丽安,他们根本不明白什么是贵族的姿态,他们让臭烘烘的铜板玷污了这尊贵的舞会,啊不好意思,我迈错脚了。”

他满不在乎,就像他根本没踩到我的脚一样。我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还是强忍着进行完舞会,然后在舞会结束的钟声敲响之时,我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会场,他们都愕然地看着一位侯爵姑娘铁青着脸离开那儿,也不知晓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看我的笑话。“看啊,那就是那个花瓶一样的侯爵姑娘。”我猜测着他们如何在后面议论我,如何嘲笑我在会场上糟糕的表现。

但我没工夫理会,至少当时没有。我登上老李德曼所驾驭的马车,刚回到车上我就痛哭出声,老李德曼很担心我,反复地询问我在会场上遇到什么事了。真的,我真失败。我哭了很久,哭哭啼啼得不像个样子,把妆都哭花了,才勉强好受一些。

我把会场里的事儿跟李德曼说了,老管家好言安慰了我许久,我才稍微舒服了一些。“我的小姐,生为贵族,身不由己的事情比您想象得多。”他这么说道,声音温柔细腻。“有人生在帝王家,有人生在乞儿窝,有人生来就衔着金钥匙,是漂亮的火凤凰,身上流着不平凡的血液。他们不用在九五寒天出门奔波只为了讨一口饭吃,但他们要支付其他的代价。”

“代价?”

“说话不能随意,随意就会让人抓到痛处。做事一定要合乎规矩,不合社交界的规范就会被斥为粗俗。您是亚历山德拉的大小姐,肩负着家族的体面和荣誉。作为女性,在婚姻上,你也许失去了自己选择的机会,我只希望您在未来的生活中不会闷闷不乐。这个世界,人们都身负着不同的重担,您如果不坚强起来,就会被这些不合理的规则击垮。”

“小姐要想成为一名美丽强大的女性,首先不能被他们的理念所支配。一旦对权威服了软,产生了毁灭性的认同,那您自己,也无法将他们从统治地位的墙壁上揭下来。”

我沉默了一会,脸上挂着泪痕,心中则麻木茫然,我回忆着那个人说的希兰伯爵夫人的故事。一名可怜的贵妇人,只是因为做了点小生意,就被认为是抹黑了家族的声誉,被社交界的恶意蚕食得一点不剩,面对冰冷的、令人绝望的墙壁,慢慢地被疾病侵害而死,她的心中该是多么的绝望啊。

然而最让人绝望的,还是她丈夫拉不下脸做出的大义灭亲的举动。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子爵夫人始终像是子爵的附加对象,人们谈及子爵夫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将她作为子爵私人财产的一部分来看。空虚寂寞的婚姻生活,没有爱情,只有维系贵族联姻需求的社交圈子。

她在这个圈子里转啊转啊,最后倒下了,我仿佛能看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夫人倒在我的脚边,脸色因疾病而显得苍白,两只眼睛茫然无神。她曾经是一位多么活热,对生命充满希望的姑娘,却因为人间的偏见,而早早离世。

我做了噩梦,梦见拿着剪刀的希兰子爵夫人,她的脸上没有其他五官,只有两瓣红艳的嘴唇,她攥着剪子,做好了随时朝我刺来的准备。

“玛丽安,你是下一个。”她这么说道,肩头上落了不少墙灰,那空荡荡的脸让人毛骨悚然,想要放声尖叫。

“没有爱情,什么都没有。”她说完,就扬起了手臂,我吓坏了,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去挡,口中发出了尖叫。

当我醒来的时候,女仆们都围在我的床边,她们都担忧害怕,跟我说听见了我在梦中的喊叫,于是急急忙忙的过来。

我瘦了。形销骨立,全然没有了以前那股子在领地里顽皮玩耍的劲头。我试着消去我毛躁、任性的那面,但越是做尝试,我越是心情郁悒,见了那些田地里的领民们也没给他们好脸色看。他们都是一群很好的人,他们宠爱我,就像是对待亲女儿而非领主的女儿一样对待我,我对他们的喜爱很是感激,但坏脾气却与日俱增地困扰着我。

我对这样的自己产生了厌恶,同时脑海里也衍生出了疯狂的念头。我渴望着脱离这个鸟笼,脱离父亲、母亲的庇佑,脱离友善领民的保护,那天是个阴天,我做了一个自己也想不到的、如今追忆起来惭愧到了骨子里的决定:我穿着一身斗篷,假装自己在午休,实际上偷偷溜出了城堡,跑到了篱笆外面,翻越荆棘和山头,兀自闯到我幻想中的世界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