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啊,这才一年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吗?”虞洁将手里的棍子一扔,身边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焰,舞动着的红色扭曲天空下,完全看不分明她的表情。

也不知道她这声叹息,到底是在真心伤感还是在揶揄嘲讽?

无名生从大火深处向着虞洁走来,浑身都笼罩着一层又薄又淡的扭曲光彩,隔绝着火焰和高温的伤害。

他随手轻拨间,无形无质的火焰便在他眼前四散飞灭,场面令人惊奇又令人惊叹,如一位即将演出大戏的名角掀开了火做的戏幕款款登台般惊艳。

而这已经彻底烧红,到处飞舞着噼啪火星的山村,便是那布好了景的舞台。

“嘁,还真是主角般的出场啊,连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讲理光环都自带好了。”虞洁心中暗自嘀咕着,眼里光华闪烁,贯天彻地的火苗倒映成了她眸中一抹火红的流波。

“村子里已经没有活人了。”无名生说出他在火场中翻找了一天的结果。

“……那咱们走吧。”虞洁听到这样的结果本不该意外,可却还是生出了期待落空之感。

这村子并不大,根本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假如惨剧发生的时候跑不掉……那就真的跑不掉了。

在灭村惨案中幸存下来吊着一口气等着被路过的高人拯救顺便发个连环任务的幸运儿什么的,果然不太容易碰见吧。

自己终归不是那种故事里的主角啊。

说起来,那些等着发任务的“XX村村民”没准还算是好命,至少他们可以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而活下来。可是仔细想想,又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只为了发个任务就上演一场屠村惨祸,这到底是怎样无聊的剧情啊。

但……既然碰见了这么经典的场景,果然还是好想触发个剧情呢。

至少也该给个“寻找屠村恶贼”之类的任务提示来应应景吧。

可惜他们什么都没找到——既没有发现什么可能揭示出屠村恶贼身份的“隐藏线索”,也没有遇见某位“等待着被路过主角搭救的村民”。

“哎,连个剧情都没有,好无聊啊。”

虞洁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和无名生一块儿穿行过火海,一时竟分辨不出眼里乱糟糟的一片艳红中,火占了几成,血又占了几成。

火焰升腾翻涌着,欲要吞食一切般疯狂舔舐着,却偏偏奈何不得行走在火中的两人。

虞洁口中时不时地低声吟诵几句音节拗口的古怪歌谣,舔舐而来的火焰丝丝缕缕缠绕着她的身体,织就一层赤红的火纱衣,却始终无法伤她分毫。她举手投足间火丝溢动着,宛如一朵飘浮在火海中摇曳的火苗,比起身旁的无名生更显飘逸和诡异。

可唯有虞洁自己知晓,相比之下,还是那个没名字的更加轻松一些。

因为他只是置身于这片火海中,却根本就什么都没做。

这把大火并不是凡火,仅从身边聚集起来的充沛火元灵气推断,这把火至少还要再烧上一天一夜才会停息。

在此地设下焚化大阵的人,毒辣至极,明显是想将整个村子烧到灰都不剩啊。

可无名生却坦然的行走于这片致命的火海,所过之处,火焰纷纷退散。

直觉一再提醒着虞洁,这幅景象她绝对似曾相识过,可她就是想不通无名生是如何做到的。

她根本就感觉不到无名生身上有任何术法造成的灵气流动。

甚至她根本就感觉不到他的元灵。

就像他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凡人。

直到她偶然间注意到,消散的并不止是这些非凡的火焰——凝聚在村中支撑这些非凡火焰熊熊燃烧的火元灵气不知何时也在变得越来越稀薄。

她心中的疑惑顿消。

“原来这就是最后一个的能力吗?如此不讲道理,简直就是故事主角般的标配啊。”

——————

等到两人走出这一片火海,站在村口望着被烈火吞噬殆尽的村庄,虞洁突发奇想,问了无名生一个问题:

“没名字的,面对此情此景,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或者做点什么吗?”

“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你是指什么呢。”

那张做不出表情的脸连着吐出三个语调丝毫没有起伏的陈述短句。

虞洁愣了愣,脑补了一下才推测他应该是连着说了三个反问,来表达并没有理解自己的问题并要求详细地解释一下。

对这种说话方式感到头疼的虞洁扶了扶额头,伸出一根葱白的玉指上下指点着无名生,就像认真开导迷途青年的人生导师:

“没名字的,你看,你既是无名一脉的传人,又是无名山女神仙的弟子对吧?那背负着这样身份的你初次下山,就碰见了眼前这让人震惊的恶行,难道你内心深处就一点触动都没有吗?”

无名生木着脸以沉默来回应虞洁——他依旧没有听懂她想表达什么。

虞洁顿时一脸恨铁不成钢,挥舞着自己的玉臂和粉拳,尽量做出一腔热血沸腾燃烧的样子来:

“呐,正常情况下,你这个时候应该怒发冲冠才对呀!你应该义愤填膺呀!你应该仰头怒吼、泣血垂泪、咬牙切齿、向天发誓一定要追查到底,走遍天下也要找出凶手是谁,为这村子里的无辜冤魂报仇雪恨才对啊!”

无名生这才终于明白了虞洁想说什么,他貌似同意地点了点头,见虞洁仍然有话题未尽之意,便追问了一句:“然后呢,还有什么。”

见无名生追问的恰到好处,虞洁大感欣慰,拍着无名生的肩膀语重心长:

“然后当然就是从此走上一条嫉恶如仇的行侠仗义之路啊!以你手中三尺青锋诛除人间邪恶捍卫天下正道,斩尽世间各路妖魔鬼怪恶贼宵小,还天南一个朗朗乾坤,铸就一段热血的传奇,如此方才不负你神仙弟子的身份啊!”

无名生反复思索了几遍虞洁的话,才认真开口:

“我觉得你说的那些话里,除了追查凶手四个字有用,剩下的毫无意义。”

连着背台词差点憋死的虞洁万没想到无名生竟会发表如此看法,顿时目瞪口呆,看向无名生的双眼中,左眼写着朽木,右眼写着烂泥,满脸都是痛心疾首:“喂喂,你这么说就没有意思了啊!热血懂不懂啊!你要燃起来才对啊!你想想看,当年你师傅降临天南,那是何等的轰动一时,她可是被天南人尊为神仙敬拜了二十年啊;如今正逢天南强盗四起、恶人满地,在这个时候,你作为神仙的弟下山行走世间,你简直就是妥妥的秉承天运之人啊!你不去替天行道就不觉得可惜吗?你对得起你们无名山的名声吗?你对得起你神仙弟子的名头吗?”

“可是我师傅本来就不是神仙,只是天南人这样认为而已。假如只是因为天南人如此称呼,我师傅就真的要做神仙,那天南岂不是人人都是心想事成的神仙。”

于是听闻了无名生此种言论的虞洁一脸彻底放弃的表情“切”了一声。

老娘尽力了,可演员不配合,这戏是真的没法演啊。

“唉,眼看着剧情都直接糊到脸上了,你还不赶紧接了任务推进主线,你活着简直就是在浪费资源嘛。”

她一边吐槽着无名生一边在心里“果然如此”地叹息着:不管设定再怎么像,但你也终究不是我想找的主角吧。

无名生却发现虞洁的话里出现几个十分诡异的字眼:

“主线是什么,剧情又是什么,这些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嘛,这个吗,解释起来有点麻烦呢。”

虞洁苦恼的歪着脑袋轻敲着太阳穴,似乎是在考虑要怎么跟无名生解释什么叫做“剧情”,什么又叫做“主线”。

考虑了一会儿她便索性决定糊弄过去。

毕竟剧情这种东西,只有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才在意,讲给故事里的人听——那不是毫无意义吗?

对于那些故事里的人,再离谱的剧情需要,都只是早就设定好了的命该如此吧。

“哈,其实都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只是我比较喜欢罢了。大概都是些类似于刚才被你认为没有意义的事吧。”

反正根本就没有什么主线,也找不到主角吧…………故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彻底乱了啊。

无名生听了她这样的解释,也没什么兴趣追问下去,只是问道:“接下来我们要怎么走呢,我们要去找那个杀人放火的恶人吗。”

虞洁习惯性地感到无奈——语气依旧平淡到需要联系上下文脑补,才能知道是个问句啊。

“不啊,我刚才的那些话,都只是单纯对你说说而已。我肯定不会主动去找那个恶人的,我又不是天南人。我还要去锦都诶。呐,没名字的,你呢?你是要和我分道扬镳去找那个恶人,还是要和我一起去锦都呢?”

无名生闻听此言,看着那张半紫半白笑起来忽如天使又忽似魔鬼的脸,怔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仿佛在重新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又仿佛在组织语言。

“你…………很冷血。”

“哈,真是谢谢夸奖呢。不过……你其实也不差哦。”虞洁歪着脑袋,满脸嬉笑,像是听到了夸奖的小女孩。

无名生低头盯住了自己的手,嘴唇几度开合着。

虞洁猜他大概是想努力表现出对自己说法的怀疑吧。

可最终他依然是木着脸,说出了两个字。

不似疑问,倒更像是在盖棺定论。

“是吗。”

“你看,我就说嘛,你也不差哦。”

虞洁依然歪着脑袋,笑的很灿烂。

没有心的人,血怎么会热呢?

——————

无名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来的。

甚至他并不确定自己醒了没有。

但他明白,此刻他所处的状态,并不是梦。

他不知为何,处在了一种十分奇怪的状态,意识十分的清醒,却仿佛同时拥有着三双眼睛,而这三双眼睛,又在同时以不同的角度观察着世界,并将看到的画面合在一起映入脑海。

第一双眼睛,是他身体上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正望着天空。

第二双眼睛,高悬于九天之上,与第一双眼睛视线相接,看见了他自己的身体正倚在一座破庙的门口,也看见了破庙之中屈身侧躺着的虞洁。

第三双眼睛,则仿佛置身世界之外,从一片虚无中同时观察着前两者。

于是他便看见了一双属于自己的眼正从高空俯视着自己,同时自己也正抬眼仰望着天空中自己的眼睛。

正当他整理着脑海中画面时,第三双眼中突然看到了一个空影和一个白影。

那个空影在世界之外,只有一个人形的轮廓,没有颜色也没有任何实质填充。

而他对面的白影则是一个人,顶着一张奇怪的脸,一张几乎没有任何具体特征可供描述,宛若从艺术作品中抽象出来的,只具备了表达“人脸”这样一个概念的脸。

那空影和白影正交谈着什么。

无名生想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

于是他便听见了……一部分。

“这世间果然没有长生吗。”

“世间永远有长生,只是永无人可证。”

“为何?”

“因为无中生有,有化万物,万物归无,万物有道无无道。

唯有永远无人可道,才可以永远存在下去;

一旦可为人道,便再也不会有了。”

“…………啊,是了,如果明白了一切,迎来的便剩终结吗…………”

“如果明白了一切,迎来的便剩终结;

如果通晓了所有,走向的必是尽头;

如果看透了结局,等着的只有离去。

所求的全在那里,寻到了就要留下;

没有人可以回头,什么也不能带走。”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们一脉自古相传的祖训。你是谁……”

“因为这本是我说的,曾警告一个好奇的孩子。当然,用你们认知中的时间概念来衡量,那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至于我,我什么都不是……”

“…………也许我理解你是怎样的存在了…………”

“不,你不理解。因为我…………不存在。”

“…………可若真没有长生,你又该怎么算呢。”

“我不存在…………

等所有故事落幕,我自有归宿;

待所有故事结局,我自会离去;

故事结束之前,我会送走所有。”

“…………但终无人能送你。”

“……是的,无人送我……因为我不存在。”

“…………看来我终是什么都没能留下啊…………”

白影开始有消散的迹象。

“你留下了。”

“…………是吗,看来还是传承下来了啊。”

白影笑了,然后消失了。

在白影消失的那刻,无名生突然感觉,那空影看向了自己,以及自己身边模模糊糊出现的其他几个身影。

“…………并不是传承…………只是留下了一场余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