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并无江河之说,流水皆名为溪。

全天南共有六大溪,源于琼林、星方,一路斜流而下贯穿国土,在万山群中穿出六谷十二涧后,流入瀚洋。

所以天南便以溪谷为隔,被分作了六溪之地,又有六座名城以溪为名各镇一方。

唯独雾溪西南有一小块土地,人烟稀少没有大城,被称作南野或南荒,不归国朝的管束。

一是因为这里靠近琼林,尽是凶山恶岭,终年瘴气弥天。

二是因为在这南野之地上,有一座铁剑山。

铁剑山东北方两百里,雾溪在这里打了个弯,雾溪城便坐落在此。

这里是离铁剑山最近的“人间”,街上时常会见到铁剑山的弟子,或三五成群游玩闲逛,或孤身一人行色匆匆。

可缘来客栈的老板看着眼前这个瘦瘦小小、长相普通,一身下人打扮的少年,总觉得自己专门派人请来的“铁剑山弟子”,其实就是个杂役。

甚至他腰间还有片油污没洗,脸上还有抹煤灰没擦。

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叫做阿三。

他一边将这名为阿三的疑似杂役向着“雷”字三号房领去,一边心中暗想:到底是那位姓裘的客人,被这个小杂役给骗了?还是自己找错人了?

最终老板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个名叫阿三的杂役显然就是裘先生要找的人,这么快就将人找了过来裘先生非常高兴,连跑腿费都多给了一倍。

两个人进了屋,阿三给了裘先生一个眼神,裘先生张手放出一缕微风,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化作一层风膜贴在了墙上,阿三的耳朵动了动,确认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这才开口说话:

“求不得?怎么是你?道不同呢?”

求不得拍了拍光脑袋:“他在龙庭惹了祸,被当代妖帝和圣龙山联名通缉,雁不归送他去星方逃难了。”

“星方啊……隔了两个大国,还真够远的。”阿三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他得手了还是失手了?”

“他还没来得及对雷之卷下手,他是因为别的事被通缉。”

阿三大感惊奇:“别的事?除了天书元卷,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妖帝和圣龙山同时大动干戈?”

“……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他在龙庭时偶然发现他这些年一直在查的灭村案和上任四圣龙女有关,结果他一路查下去查出了一些对他而言非常不妙的真相,顺便就牵扯出了上任妖帝的丑闻。我和雁不归去接应他时他的精神状态已经有些不对劲了,经常突然就胡言乱语起来,所以我就啥也没敢问。”

“这样啊。”阿三想起了道不同的执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再一看求不得在那里来回摩挲着自己光光的大头,一脸说不出的滑稽。

“你能别盘你那颗大头了吗,我都怀疑你的头是不是被你盘秃的。”

求不得听完,尴尬的改捋为挠:“那个,人不识,你可以先把你的模样换回来吗?你现在这样子我看着挺不习惯的。”

现在改名叫做阿三的人不识撇了撇嘴角:“就你事多。”

他的脸和衣服下的皮肤就像瓷人摔碎般的开裂了,裂成了无数黑晶色的碎末,似云雾又似微风般的贴着他的体表翻滚,等再次成型时,他已经换了一张脸。

一张略显发黑,如苍鹰般冷厉的脸。

求不得这才将手从脑袋上放了下来:“这样看着就舒服多了。不然对着一张陌生人脸说话总感觉很奇怪,尴尬的我都快把自己头皮捋没了。”

“行了别废话了,赶紧说正事吧。你总不至于找我来就是为了讨论我的脸和你的头皮吧。”人不识越看求不得那满是雀斑的圆脸越觉得滑稽,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笑出来,所以为了保持形象他赶紧将话题往正轨上扳。

“哦,对。正事要紧。名不知让我给你带个消息,现在天南又多出了三个变数,你如果碰上了千万要小心。如果有机会的话,最好能试探下他们的底细和查一下其中一人的来历——他怀疑有一个人是你们铁剑山的。”

“又多三个变数?”人不识本来就黑的脸色,更加的严肃了起来。

……………………

“好了,我知道了。假如我碰上我自会多加小心。不过这三个人现在还在松溪以北,要去也是先去锦都,锦都现在可比铁剑山热闹多了,名不知他是不是该先担心一下自己的黑店呢?”

求不得摊了摊手:“谁知道名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整天神神叨叨的。”

“还有事情吗?没有的话我准备回铁剑山了。”

求不得看着人不识把那张普普通通的杂役脸又换了回来,依旧变成那个其貌不扬的少年,突然问了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人不识,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到底多大了?你的年龄,应该不小吧?”

人不识,不对,此时应该叫阿三,回了求不得一个爽朗的笑:“你猜我有多大?”

“修行者的年龄都是不讲道理的,这你要我怎么猜?反正我觉得你肯定比我大。”求不得又习惯性的拍了拍自己的光脑袋。

阿三看着他滑稽地举动,眼神猛然恍惚了一下。

“我不光比你大,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大。你们这些被名不知召集来的人呢,应该算是第二代盗书人吧。在你们之前,还有一代,是我和我的三四个朋友。不过那个时候,我们算不上组织,顶多只是一个不良团伙;而且那个时候,我们的团伙,也并没有个正式的名字。”

悠悠地说完后,他欣赏着求不得被震惊到说不出话的滑稽大脸,愉快的笑了,然后不等求不得问出更多的问题,便推门离去。

“他长得……真像你啊。”

……………………

等阿三回到铁剑山时,天色正是黄昏。

他一眼就看到毕寒州在小院里站着,这才猛地记起,阿二今天身体不适休息,所以今天是他轮值。

适应了铁剑山的生活后,差点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有点大意了呢。

他暗自反省着,恭恭敬敬的向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爷爷”行礼。

“是什么人找你?”

“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哥。他们一家早就定居昭明了,所以逃过了当年那一劫,最近他们一家偶然得知我还活着,所以就来见我一面。”

不过是编个瞎话而已,张口就来,他早就习惯了,也早就没了罪恶感。反正名不知求不得他们都会配合的,不管编的再假,也会是真的。

甚至如果能让求不得借机混进铁剑山,就更好了。

“那么,你要离开铁剑山了吗?去和他们一家一起生活?”

阿三慌忙跪下对着毕寒州一个响头扣到地下:“爷爷您这是要赶我走吗?表哥他们一家虽然是我的远亲,但从我小时候就已关系疏远,今日下山虽与他相见,却宛如陌生人一般。阿三自从被爷爷您收养,人世间早就等若没了亲人。爷爷,阿三此生只愿在山上服侍您,不愿离开铁剑山。”

“……好了好了,你快起来吧。既然不愿离开,留在山上就是。走吧,随我去后山。”

阿三听命站起来,恭恭敬敬的跟着毕寒州向后山去了。

等二人走后,屋里正卧床休息的阿二突然睁开了眼:“从雾溪城到铁剑山,不算上下山来回都要四百里,阿三啊,你就不觉得作为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自己回来的有点早吗?啧,老头子……是当真不知道吗?”

他正暗自嘀咕着,旁边熟睡中的阿大突然翻了个身,叽里咕噜说了一连串的梦话。

那是来自遥远东北冰夷国的巨夷语,在这天南大地上,根本就没有几个人能听懂。

但阿二却脸色猛然剧变后,神色越来越诡异。

有很多事情,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但明白后却也彻底地想不通了。

因为阿大的梦话,他全部都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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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孤独的躺在猿愁涧深处的一个山洞里,飘在空中半遮着洞口的是从云溪之地飘来的淡淡的云,流于地表衬在她身下的是来自雾溪之地升腾起的薄薄的雾,她安详的置身于云与雾之间。

像神话中等待着被路过书生唤醒上演一场绝世恋曲的仙女。

——假如忽略掉遍布在她全身的血迹、鞭痕、淤青和各种形形色色伤口的话。

她马上就要死了。

但她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身体的痛苦,有淡淡的电光在她的全身跳跃着,来自妖国的秘法封闭了她脖颈以下的所有知觉,也勉强的延长着她最后的生命。

在不知昼夜的恐惧过,悲哀过和怨愤过后,她空洞的双眼中只剩下了无法释怀的不解,让她难以瞑目。

为什么呢?为什么山下的世界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天南这几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洞口云雾翻涌着,她眼角余光中看见一双赤裸的玉腿踏着骚媚入骨的步伐走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龙庭的妖会出现在天南腹地?为什么这妖女要帮自己?

一只娇俏的小手伸到她的脸正上方,那如玉般的中指尖上,正挑着一颗完全变形的狰狞人头。

“抱歉呢,我实在是不怎么擅长救人。不过杀人我还挺拿手的,已经全部杀掉了哦。”

耳边传来又甜又糯的软语。

“谢谢。”

“哎呀,姐姐你还真是客气。谢什么呀,反正说好是收费的了。”

“……你也应该看到了……我就要死了。”她想不明白,这个妖女到底想和自己一个将死之人交易什么。

那妖女俯下身来,如血染过的唇凑到她的耳边。

下一刻,巨大的恐惧再次席卷她的全身,但随着那女妖解除掉了替她保命的法术,她什么也说不出也什么都做不到了,只能被那妖女软糯的话语送入永恒的黑暗。

“正是因为姐姐你要死了哦。只有你死了,你的身份和你这张脸,才能彻底归我哦。”

猿愁涧,一个回家探亲的铁剑山女弟子,孤独的死在了云雾深处。

但她死了,却也没有完全死。

不久之后,“她”会重新回到铁剑山,并替死去的她复仇。

“这个姐姐真是有点傻呢,到死也不知道是有人故意要害她,看在她那么可怜的份上,就顺便帮她报个仇吧……哎呀,其实算算年龄的话,我好像比她大吧?啊,被一个死人占了便宜,好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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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瑟缩的蜷在角落里哭爹喊娘的叫唤着,裤裆里早已一片黏湿也浑然不觉。

他只感到冷,冷到五官失灵,冷到骨肉皆颤,冷到无法思考。

他真傻,真的。

他就不该喝多了去打那个赌,来探索这个闹鬼的破庙。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鬼。

他满脑子都是请来壮胆的清云仙长被那个无脸女鬼用长头发捆住吊在半空中,被万千如针的黑发活活扎死的恐怖场面。

当他哭喊累了,稍稍恢复了一些思考能力时,紧贴在他眼前的,是那个雄壮鬼卒的铁面。

他被那个鬼卒捏着领子提了起来。

于是他的叫声更加地凄厉,手舞足蹈中,眼里最后一丝理智也散去了——之后十数年间,清溪之地多了一个疯子,和一个无脸女鬼的传说。

而此刻,这个传说的缔造者本人,正感到无比的费解:“他怎么突然就疯了?我还有话想问他来着。”

铁面人看看疯疯癫癫跑出破庙的人,再看看一头黑发直接盖到胸前乍一瞅无头无脸的女人,语气颇为无奈:“虽然打扮的像个女鬼是你的个人着装喜好,但把人给吓疯确实是有些过分了吧?”

长发遮面无头无脸的女人顿时叫起屈来:“不会吧?他不会真把咱们当鬼了吧?不会真有人以为这世上有鬼吧?天呐,他一个大男人心理素质这么差的吗?”

铁面人闻言又看了看脚下被扎成筛子的修者,再想想自己脸上的狰狞鬼头铁面:“……我觉得这恐怕跟他的心理素质没什么关系……”

——纯属是两个人的造型和手段过于阴间了。

“那就是天南人太愚昧了,破除封建迷信的工作一点儿都不到位。修者界可是早在数百年前就证实了灵魂无法脱离现实载体长久存在——‘鬼’的概念纯属故事中的意淫产物。这都什么年代了天南竟然还有人相信这世上有鬼。”

铁面人听了这话,脚下一个踉跄。他突然就很想把在昭明流传的十几个版本的无脸女鬼故事给眼前这个振振有词的“无面女人”好好讲上那么一讲。

但他很好的控制住了这种冲动——虽然控制的办法是考虑了一下后果。

……为什么总感觉这么悲伤呢?明明他能打得过她呀。

……为什么更悲伤了呢?

“铁大哥,这个人,你怎么看?”无面女人分出一缕黑色长发如触手般戳着地上的尸体,那尸体上充满着让她感到厌恶的气息。

铁面人伸手在尸体上一点,一缕微光闪过,尸体上顿时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符文,铁面人再一点,又是一缕微光注入尸身,于是所有的符文便全被暴涨的元灵给涨炸了。

“这个人已经死了至少半年了,只是个被人用元灵远程操控的傀儡,我们碰上纯属偶然。不过不管这傀儡背后是谁,他都应该知道,我们来了。所以接下来,我们会有麻烦了。”

同时,铁面人心中又默默地自问了一句:可你们还认得我吗?

他已经从这傀儡身上的符文中认出了这傀儡的主人是谁。

但铁面人并没有注意到,在他指尖闪过微光的那个瞬间,无面女人隐藏在长发下的双眼震惊到了呆滞。

“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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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林,莲海。

莲海边缘,一个男子正试图拦住一个白纱遮面,腰间缠着白绫的女子。

白纱遮面的女子见男子坚决阻拦,便将腰间白绫一解,顿时十条白绫横空招展,宛如十条白龙。

“回去吧,你拦不住我。”

“姐姐,你为什么就非去不可呢?现在天南那么乱。”男子一见空中白绫招展,只觉得头皮都开始发麻了。

“我只是回去看一眼而已。”女子态度强硬,十条白绫蠢蠢欲动。

“好吧,反正我也拦不住你。”男子无奈,他并不想被暴打一顿,只得乖乖让开。

白纱女子将十条白绫收回,飘然远去。

“我只是回去看一眼,这一眼看过后,天南就再也与我无关。在我回来之前,东莲海由你做主。”

男子看着姐姐走远,突然小声的嘟囔了句:“可你又何必去看那一眼呢?”

他伸手一招,招来一只传信鸟,又掏出一块传声玉。

“名不知,告诉你个非常不幸的消息,我姐姐去天南了,我没拦住。你惊不惊喜?开不开心?总之你们搞事情的时候最好长点眼,千万不要招惹到她。我姐的心情据我观察不是太好,可能是想去天南杀一两个人,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杀谁,但你们小心点,别正好倒了这个血霉。”

等放飞传信鸟后,他开始瞎琢磨起来:“话说现在我何不休多少也算个莲海之主了,要不要趁此良机给那几个老王八蛋找点麻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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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勇关前,二十年前那无名山女神仙降临之处,已是一片繁荣。

此地早就改名叫做神仙原。自从那女神仙现世后,便不断有人来此瞻仰仙降之地,后来更是引来许多的修者聚集,竟建起了一座小城。

这小城正好夹在天南和昭明之间,可牵扯到了当年的女神仙,天南和昭明谁也不敢随便插手,于是只好由诸多修者共同出面管理,起名仙城,成为了世间少有的几座修者之城中最年轻的一城。

出了仙城,便是嘉勇关,进了嘉勇关,便是天南。

虞镇南陪着身边笑眯眯的年轻人一路横穿了仙城,直到嘉勇关下,虞镇南才问道:“如虚,你就真的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笑眯眯的如虚思考了一下:“说起来,我还真有一件事情好奇很久了。假如义父您真的不能踏足天南,那您当年又是如何亲自将虞洁带回来的呢?”

“你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可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虞镇南摇了摇头。

“那我就没什么想问的了。义父,我去了。”如虚没有得到答案,却依旧是笑眯眯的,朝着天南而去。

虞镇南看着这个永远都是笑眯眯的义子离去,只感觉自己从来都搞不懂这孩子在想些什么。

就好像他也从来都搞不懂虞洁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