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中带着血液的腥臭味,注定了是一个不能让人安睡的夜晚。

当她走到森林的中心时,半空中徘徊着无数只乌鸦。

这群投机取食者,见到她的身影,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像是抗议她的到来。如果不是它们震慑于她的威能,地面上那只血迹斑斑的母狐,一定会被被瓜分食用。如同黑洞般的眼珠中,无一不泛滥着饥肠辘辘的凶狠目光。

「连百年的修为都没有,为什么要与天抗衡呢?」

「人妖相恋本是不被允许的,况且妾身还产下了禁忌之子」

「这个处境不会后悔吗?」

「妾身倒也有一个心愿未了」

「是什么呢?」

「大人,您能帮我照看妾身的孩子吗」

「我凭什么这样做呢」

「这是妾身修炼多年的内丹」

母狐吐出白皙云润的内丹后,如沙砾般渐渐消融在了土地上。徘徊在空中的乌鸦,看到这幕后,再次嘶叫了起来,像是抱怨到嘴的食物,到最后还是没了。嘶叫完以后,它们还是各自飞散离开。

她伸手将内丹笼罩于手心之中,紧接着,一幅幅画面从手心里,传入到了识海里。粉色的樱海下,她见到了一位穿着狩衣的英俊男子。而男子望向她的目光,也带着惊艳之感。下一幕的画面,是她头戴白无垢,与那位男子结为夫妇。从初识到结为人妇的画面演示完毕后,她终于在一个点满烛光的房间里,看见了一张皱巴巴的婴儿脸。

还未等到襁褓中的稚儿,发出大哭声,天边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响雷声。为了不拖累孩子和丈夫,她独自跑进了森林内部,准备一个人抗下落雷。然而,第一道惊雷落下,她已被烧毁了一身皮肉。第二道惊雷落下,她连移动的力气都没有。也对,修炼还未有百年的狐狸,并没有与天相拼的资格。

回忆到这里,画了一段句号。

她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受回忆的影响,只是接受了那孩子母亲的嘱托。于是,在另一个晴朗的月夜里,她穿过了安倍家的结界,来到了被锁住的仓库处。并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出于想看到这小猫一般的脆弱的孩子能如何颠覆自己的命运。于是,她把他母亲的内丹喂给了他,便离开了。

初遇那一夜过后,她就再未前去探望他。过了数十年间隐士般的生活,她兴许是无聊了,于是便附身在武士之女身上,化名为玉藻前,进入了京都御所内,成为了鸟羽上皇的女官。再接下来,毫无悬念地,凭借着美貌,她成为了宠妃。

在她背后,一直有道饱含恨意的目光。那道目光太过锐利,而无法忽视,但不用去猜想,也知道是中宫藤原璋子。璋子是鸟羽上皇的青梅竹马,但多年来一直没有登上皇后的位置。她每一次见到玉藻前,涂满铅粉的浮肿脸庞,就如同化作恶鬼一样立刻扭曲起来。

随着玉藻前愈加受宠,璋子与她孩子的眼神中也愈加地饱含着恨意。他们母子身后,有位大人物撑腰,否则在这吃人的后宫中,这对爱用真性情地表达自己喜恶的母子不知道要在宫斗中要死多少回合。

子嗣间的争斗以及权力的更迭日渐成为玉藻前在京都御所内度过的日常。某天,她被大臣们召见,人群中,她看到了穿着狩衣的青年,这让她回忆起当年那个好像流浪猫的小鬼。由于她注视太久,她身旁的女官推了下她的手臂,提醒她那个穿着狩衣的青年是安倍清明的孙子,安倍泰成。

「原来不是那个小鬼啊....那真是更无聊了」

漫长的宫斗日常,让她已经厌倦了中宫和女御的小把戏。哪怕这一遭是请君入瓮了,对于她而言,跳下去也没什么所谓。不出她所料,璋子起先是希望用厌胜之术压制鳥羽上皇对她的宠爱。见咒术没有起作用,她就联系母族的人去找个厉害点的阴阳师进宫以探究法术没有成功的原因。

面见她之前,安倍泰成开了天眼,竟看到她真正的原身是白面金毛九尾狐。消息不胫而走,整个王宫都炸开了。位于舆论漩涡中心的她,感到异常闹心,索性就放出了狐火。趁人们慌乱的时候,在夜色中化作了野兽的原型,离开了皇宫。

玉藻前好不容易逃到了某个人类的村庄里。

她本以为无非是再次在森林中过起了隐士生活,但当初口口声声说爱她的鳥羽上皇知道她真正面目竟下令让讨伐军追杀她。她和人类的军队拼搏了有三天三夜,一不留意,一只带有驱魔法力的箭矢穿过了胸口。哪怕不会伤及根本,体内中乱窜的驱魔之力还是让她倍感疲惫。

她觉得自己真的需要休息,于是就停在一个小村庄里并且化形成了一块石头。附近的村民害怕这具凭空出现的巨石,便请来高僧与阴阳师前来做法。

恍惚间,她感觉好像被一双苍老的手抚摸着。

凭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气息,她觉得自己不会再猜错了。

这双手的主人应该是当年那个连名字都是自己赠与的流浪猫小鬼。

「你应该是一只大妖,而我的能力最多只能推算出你是来自海另外一边的国家。在漫长的岁月里,我特地学了你的语言。幸好,你现在变得虚弱了,否则哪怕凭星衍术和六千预测,我也完全推算不了你的位置」

「晴明,难道你是过来恩将仇报吗?」

「这我倒不会否认,毕竟,我等了你很久时间。我在想你没有过来探望我的原因, 是不是觉得我太弱小了,而没有能力自保。结果哪怕我日后,我变得越来越强大并且闻名于世,你也没有过来见过我一次。现在我也老了,应该离死也不远了。这次过来,主要是想和立下约定。如果我转世了,你一定要和我再次相见...」

说话间,那人的双手无力地垂下,并且失去了温度...

由此,平安时代里名为安倍晴明的传奇阴阳师的一生似乎就此结束了….

然而,“死亡”就是一切终结点吗?答曰,否。

于是,剧场里的幕布也再次被拉开…..

位于隐世-忘川,常有一个老婆婆不分昼夜地煮着一锅汤水,没有一个人知道汤水里面煮着什么东西,但凡是前去投胎转世的灵体,只要喝过锅里的汤水,就会忘却一切前尘往事,而此次煮汤的人竟不是往日煮汤老婆婆。

老婆婆原先站着的位置上,赫然站着一个穿着长衫的山羊胡老者。绑着丸子头的他,明明不是二八少女,但其眼神,像是寻找恋人那般无比热切。被眼神扫射的灵体,无一不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与那热切眼神,形成对比的是,老者软绵绵而又漫不经心的工作态度。

往日里,队伍往前移动的速度总是很快,因为搅汤的老婆婆,动作总是很利落而又迅速。而现在,队伍移动的速度,比蜗牛还慢。如果不是排在最前方等待灵体,前去提点,扎着丸子头的老者连乘汤的碗都不会拿出。要是以现代的社畜准则来判断,老者的行为绝对会被归纳到消极怠工那一栏。

不过,由于排队等候汤水的队伍很长,而且在这附近,也没有监督的牛头马面,所以,半透明的灵体们敢怒不敢言,他们也只能祷告着平日里的老婆婆能快点换回来。老者搅汤的速度,依旧是慢悠悠的,但他的眼神却忽地一亮,像是发现了符合目标的“恋人”。

他新舀了一碗汤,却并没有交给排在最前面的灵体,而是转而拿着汤,直接前往队伍的最末端。听到脚步声,排在队伍最末端的青年,将目光从彼岸旁边栽种的火红色花海中,收了回来,他转过身,接过了迎面递过来的汤水,准备一饮而尽时,老者插话道

「晴明氏,或者说伏羲氏,你不会后悔吗」

「张角阁下有心了,世人都执着一个“情”字,我无非...希望能再次见到她罢了」

「世上的痴人怨偶还真多,算了,老夫愿你能一路上走好吧」

青年点了点头,绽放出了一个明朗的笑容,并将碗里的汤水直接喝完

也许,下一世的他和她,会不一样吧... ...

——喝下汤水的晴明氏,或者说伏羲氏,在忘却所有记忆前,是如此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