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虫」在天空闪烁。

由於距离我们太过遥远,冷萤色的光在经过水体的折射後,只保留一个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它们的模样,令少女回忆起母后的首饰盒。

她记得自己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母后带着豁出一切的笑容,用小钳子小心把盒上的碎钻摘出。站在门框旁边的父王满脸懊悔,用好像闷哭的声音低低的说「它是你最後的嫁妆了。」

母后是怎样回覆父王的,少女记不起来了。因为当时坐在母后腿上的她,眼睛都被散布在丝绒上的小小钻石发出的闪光所吸引。

今晚的天空,比当日那片放满碎石的深蓝丝绒更要华丽。但她的手再捉摸不到任何一块碎片。无论是首饰盒还是母后,很多事物早已不复存在。

唯有光虫历经数千年不灭。

「太阳」丶「月亮」和「星辰」不过是古老神话当中存在的落伍名词。生物自从经历进化之後,就定居於相对温暖的海洋。在「热煤」和「蒸汽机」尚未被人从遗迹中发掘出来前,几乎所有生命都依赖头顶上那些神秘虫子所发出的幽光,照明和指引方向。

她把伸向天空的手抽回来,轻轻叹了口气。

「晚上好,公主殿下。」一位美丽的少女来到她旁边,提起裙摆的两侧屈膝行礼。

「平身!平身!不是说了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不需要理会这些繁文缛节吗?贝蒂。」头上的粉红色呆毛,彷佛也在附和主人的说话。

这位叫「贝蒂」的女生却指一指公主的身後:「可是道格拉斯先生站在那一处呢......?」

威廉·道格拉斯,贵族出身的宫务大臣。明明是个男人却特别爱罗嗦,每次当公主她偷溜出宫被抓回来後,都必须要在会客室里端正坐姿,接受这位老绅士长达数小时的「加码式礼仪指导」。拜托!刚刚才结束这场疲劳轰炸,她的脑瓜仁还在隐隐泛痛呢!

然而身後的走廊一个人也没有。

贝蒂笑道:「骗你的,先生他还在会客室。」

公主把双手压在胸前呼吸,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贝蒂,早晚我会被你吓死的。」

见她不再愁眉苦脸,贝蒂才放心下来:「这次他没有罚你吗?」

「怎麽可能呢?不过又是罚抄《淑女守则》一百次,前一晚我已经有所准备抄写好了!明天一早就可以交出去给他。」

难怪她现在有空跑来回廊这里吹风。贝蒂想,假如公主愿意把这些小聪明放在更有意义的地方那会有多好。

「站在这儿很容易着凉的。」贝蒂解开身上的鸭头绿披风,把它轻轻披在公主身上。「而且时间也不早了,殿下先回寝宫休息吧?」

公主在这位双马尾发型侍女的引领下,顺从地踏前了好几步。

王宫的面积很大,为了照亮空洞洞的黑暗,刷个粉白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悬挂上一盏做工精细的雄鹰灯罩,并且点亮当中的烛火。公主却暗自慨叹,明明这座城堡里就没有多少人居住,灯的数量却比人还要多,假如把这笔开销节省下来,会是多大的补助啊!

可惜的是,这种事远轮不到奥普兰的王室作主。

少女的视线移向另一侧,举目所望,地平线那端是被灰蒙蒸汽笼罩的城市。公主她忽然停下脚步。

「贝蒂,关於『恶猫之爪』......」

双马尾少女转身,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殿下请放心,多鲁托·委拉斯费兹先生回报说,所有人都没有生命危险,虽然医药费大概需要不少......」侍女的眼睛转了一转,「但是酒馆的老板娘说愿意免去维修费的索偿申请,而且捉获小偷的报酬已经成功收取了。」

「这笔钱我还怎好意思要,」本来想为老板娘解决麻烦,结果却自己为她制造出更大的麻烦。难道她当真是百无一用吗?想及至此,整个人都不好了。「明天麻烦你叫多鲁托他再跑一趟,把这笔钱退回给老板娘。」

贝蒂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可是殿下,委拉斯费兹先生需要负责护卫你的安全──」

公主差点儿就把从酒馆处学来的「行了吧」冲口而出,但是贝蒂听见一定会大惊小怪。

「请你放心吧,横竖明天我不出门。」讲道理,至少这几天内「唐香香」都提不起勇气去见老板娘。於是这个人的内心,转而烦恼未来三餐可以为家人煮些什麽:腌萝卜还有好几罐,但是海兔的肉干快吃完了,重点是御厨房的米缸已经空空如也了一星期。

「该死的老鼠。」公主不禁咬紧银牙。要不是老鼠肉会把人吃坏肚子,她不介意把它们煎皮拆骨通通去祭五脏庙──等等,她的想法是否愈来愈粗鄙了?!不行、不行,现在是处于端庄的「公主模式」,可要注意别被其他人发现了。

像是为了掩饰脸上的窘态,粉红色长发的公主拿出一本厚皮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贝蒂,你知道这次医药费开支需要多少吗?」

双尾马少女扳起手指数算:「假设平均一个人需要二十基尼......殿下,至少需要一百基尼呢。」

公主把数字记在笔记本上。

「唔......这样子欠债的确增加了......如果在这一项扣除的话......不行,这样的话下个月就很悬了......」

贝蒂从未见过公主的生母「玛莉莲王后」。但她有种感觉,已过身的那位殿下,想必和眼前的少女非常相似。据闻王后殿下婚前,曾经亦是一位精明的女商人。

公主双眉紧皱。贝蒂斗胆走近一步,窥看纸页上记载的内容:排列整齐的数字,记帐用的会计符号,以及用奥普兰的文字所撰写的「邦德」一词。

「殿下,请恕属下冒犯,但我们国家欠下『邦德』的债务,难道短期之内都没办法还清吗?」

公主合上了帐本。

「总数是231085461贝利。」贝利就是金币,比作为银币的基尼有价值得多了。穿着华丽宫廷服的她,若有所思地眺望远方的市镇。「贝蒂应该有听说过吧?我爷爷还有其他先祖的往事。」

站在宫廷侍女的立场,假使她确实知道一些内情,亦不方便在此坦言。

或许香香她也察觉到了,才会露出淡淡的苦笑。交叉双手压在有大理石镶板的栏杆上,公主任由洋流吹拂的微风掠过她的发丝。

「虽然我们与邦德结盟,组成共主邦联,但每逢遇到天灾人祸,我们总需要它们伸手救济。人家又不是做慈善的,有来有往,要我们还债也很正常。」

「但正因为有以往诸位陛下的努力,才会有今日的奥普兰王国。」贝蒂这句并非是客套说话,只要抬头望向窗外,就会知道得一清二楚──即使奥普兰在世人眼中是个保守落後的贫穷小国,但由於历任国王的坚持不懈,这个国家总算步上轨道,拥有属於自己的蒸汽文明。

「是啊,但仍然有很多人无法吃饱。」

王国过去曾经发生过严重的蝗灾,虽然公主她没有亲眼见过饥民,但那时候,父王和获准接见的大臣每日都过得愁云惨雾,口中报出一个比一个更惊心动魄的死亡数字。即使到了现在,灾祸的影响仍未完全褪去。

「既然宫廷用度的必要支出无法缩减,那我们王族只好以身作则。但现在所有可以变卖的,早已变卖乾净了。」

公主不知道,自己一家杯水车薪的努力,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从来没有人告诉她那笔钱的下落,它们有没有到达灾民的手上,而蝗灾和饥荒具体又是几时结束的。但是父王说「你不需要担心的,香香。只要我们做好本分就好。假如人民是水,国家是船,我们王族就好比掌舵人,有时候即使跳入水里,亦无法改变潮流的走向,但事情总会好转起来的。」

而且这位粉红头发的公主更不可能会知道,自己视之为好友的「贝蒂·苏莱曼」,曾经也是灾民之一。此时头扎双马尾的她沉默不言,只是低着头,静静地站在公主身後。

「可是贝蒂,我们国库每年都要拨出一大笔钱偿还债务,然而欠款还是由一万基尼,增加至十万基尼,又由十万基尼变成六百万贝利......欠债不断累积,办学或者更新「蒸汽机」型号之类的事都无法做了。假如不还清债务的话,奥普兰是无法发展下去的,它只会变得愈来愈积贫积弱。」

她喜欢这个国家吗?很难说。但这个地方是她的家,这里有父王、凯莉、贝蒂、老板娘和多鲁托,还有其他曾经对她释出善意的人,以及母后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即使再讨厌,也没办法置之不理啊!

「所以我才不想留在王宫之中,什麽都不做,坐以待毙。」

她当然知道,打工所赚的钱於事无补。但如果这双手注定是要空无一物,那至少在自己的生命完结之前,公主想要紧紧握住某种重要的事物。

「我明白了。」贝蒂说,「以後殿下出宫的时候,我会继续为殿下你隐瞒各位大臣的。」

贝蒂真是个小天使。这时候,走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