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大公还是国王,只要是一位拥有独立封地的贵族在继承封号时都必须有一场继位礼。只不过若是国王,那便会被称为加冕礼。

而主持典礼的人,又必得是教会的主教。身份高贵的人能恳请教宗亲自为其加冕,但若是教宗无暇脱身,以推托之词回复。那也会是由某个地区声名显赫的采邑主教来主持典礼。

然而如今四季大公的继位礼,却是由当地一个小教堂的不知名主教来主持。

当大公的封臣们瞧见那位眼生的年老主教捧着一顶王冠入内时,不由得各自向身边人询问对方的身份。

“我认得他。北境的一位苦修士,前段时间才被提名为主教。”

“枢机主教?”

“不是。”

“采邑主教?”

“唔,也不是。”

“这样的身份也能为大公加冕?”

虽然私语的人都知道压低自己的音量,然而讨论的人实在太多,导致本该严肃庄重的现场,一时间变得嘈杂,宛若市集一般。

等候的春分见状,又露出她怯懦的一面,下意识朝我的位置看来,然后她发现我并不在原处,又往大厅侧面的出口望去。

大概是想逃跑吧。然而在她几次深呼吸后,于她心中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她又下定决心,紧紧咬着下唇,在众人目光被入场主教吸引时,突然大声斥责道:

“安静!”

无论怎么说,春分她也是大公头衔的正统继承人,在法理上正是大厅这群人的领主。所以哪怕现在这群封臣对春分本人毫无敬畏,但大庭广众之下也得表现出忠诚。以免被视为有叛臣之心,引来他人的攻讦。

所以,在听见春分的声音后,各位封臣都暂且按捺住性子不再窃语,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典礼之中。

众人的退让,似乎让春分涌现出不少勇气,但却还不能够支持她继续下一步行动。场面气氛凝固了数秒,为了避免春分她在这沉重氛围中,将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勇气消散。我从她的视线死角出现,打算替她继续未完的斥责。

然而还没开口,那位主教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忽然说道:

“这场典礼乃是吾主对领主的赐福之仪。若是有人于典礼不敬,不仅是对汝领主不敬,也是对主不敬!对主不敬之徒,即是与魔鬼为伍之人,那便是教会的敌人!”

主教言语中毫不掩饰地警告刚才吵闹的众人,以及代表教廷承认春分的正统性。

该说这位主教不愧是从苦修士中晋升的么,对于在场的伯爵、男爵们的权势丝毫不在意。不,也不对,并不是不在意,而是他现在代表的是教会一方。所以就连另一位主教艾德万,也不得不站在他这边。

教会的权威给了他底气。但说到底,他底气的来源还是因为前任四季大公,也就是我父亲的遭遇。

父亲前几年因为公开违反教宗颁布的『神圣休战』条约,领军突袭那群占领港口的京麦海盗,从而被教会认定为教敌,结果引发了如今的动荡。

先是京麦海盗在今年又一次发起入侵——为了报复前几年父亲将他们从这片土地上驱逐出去的仇。

由于这次京麦海盗入侵,有着代上帝对大公进行绝罚的正当名义,得到了教会各方面的支持。

比如在公国境内,部分主教公然与我父亲作对,听从教宗的指示,给予海盗们补给物资用以作战,而这群叛徒又以主教艾徳万为首。不过艾德万同时又提供给父亲兵力用以与海盗作战,迫使父亲默许他两头下注。

相当圆滑的一个人。毕竟无论哪方获胜,都需要艾德万主教继续处理领土内的宗教事宜。

又比如在外交方面,教会的支持令四季公国名义上的宗主国——格兰王国,无法在明面上给予四季公军事援助,除非格兰国王也打算被教宗绝罚。

就事实而言,格兰王国选择了退让。在给予四季大公部分物资后,就再也没有过问战事情况。哪怕是眼下春分的继位礼上,格兰国王不仅没有亲自到场,就连派遣使臣的礼仪都免了。

恐怕是觉得我方最终会被那群海盗所击败吧。嗯?不太对,一旦海盗占领了四季公国,对于格兰王国而言意味着失去了北方阻挡苏兰人的屏障,也丧失了东岸重要的港口。

可谓是百弊而无一利。

格兰国王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想法决定抛弃忠诚的公国?总不会与那群海盗定下不靠谱的条约吧?

缺乏对国王的认知,导致我无法理清思路。

若是他真的订下条约,说不定可以从这方面入手,尝试挑拨格兰国王与海盗的关系,使他愿意派兵支援我们。一来可以化解海盗入侵;二来嘛,这样相当于有一个王国公开承认并且支持春分的统治,家族里的其他人也就不会有什么小心思了。

当然,事情可不会有我想的这么简单。

我一边思索着今后我与姐姐春分的未来,一边观赏着主教一步步上前,为一脸紧张的春分戴上一顶传承了多代的蓝宝石王冠。

君权神授。

啊,不管怎样,从今天开始,春分就是新一任四季大公。

然而搞定了继承典礼并不代表事情结束。海盗入侵还在继续,战争还没结束。也正因为战事未停,家族里的其他人才没有想着在这个时候争权夺利。还算他们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解决不了海盗入侵的事。

所以现在,他们早就开始偷偷收拾行李,一旦前线崩溃的消息传来,恐怕第二天我就会收到他们外出旅游的消息了。

呵。

——

典礼结束的当天下午,春分跟着宫廷总管前往父亲的书房,熟悉掌管领地的事务。

宫廷总管是一位已经七十岁的刻板老头。姑且是可以信任的一个人,他曾经是我爷爷的骑士长,武艺或许很高强,但现在已经败倒在日月周转之下。在我印象中他更多的是帮助父亲处理政务,属于文职人员。

由他来引导春分再好不过……唉,若是和平之时确该如此,然而在战火未息的现在,大家可等不了春分一步步上手政务后,再来处理这个局面。

必须得有人承担这份责任。但若是在这个时候将权利下放,战败姑且不论,就算胜了,功劳全在对方身上。到了那时,春分还能让对方交还权利么?

哼,恐怕到时候只会有三种情况。一,对方强娶了春分,获得统治的名分;二,对方在名义上承认春分的统治,实际成为摄政大公;三,对方驱逐或者杀害我们家族的正统继承人,强行继承公国。

至于对方老老实实当臣子这种事,概率实在太小。毕竟人的欲望只会不断膨胀,就算有人能够控制住,到了最后也会被其身边亲近的人逼迫前进。

结论是外人不可信。而家族的其他人又无大才,只有无底线的权欲,更是不可轻用。

最终也只有我自己亲自行动才行。

“格林主教,我来履约了。”

“老夫还以为你不会来,秋分殿下。”

坐落在郊外的修道院,神父、修女,以及献上祷告的平民信徒,是此处常见的画面,像我这样身穿贵族衣装的人始终是少数。

“晚上还有一场宴会,我可不能缺席。当然,主教也是。”

“唔,殿下能下定决心真是让老夫惊讶。不过老夫在此姑且再问一句,你当真要舍弃贵族的荣耀,将毕生献于吾主?”

我戏谑地看向那位主教,这是我们都心知肚明的交易,结果他还装作一副不愿勉强我的样子。

哼,老东西。

在春分还未留下子嗣前,作为她的妹妹,我便是四季公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然而我一旦宣誓成为修女,便意味着放弃自己的继承权。

那么第一顺位的继承人,自然而然就转到了家族的其他人头上。至于是谁,是表亲还是堂亲,我对此并不关心。

我只在意取得的两个结果。一是我的这个行为会代替战死的父亲向教会忏悔,以及代表春分,表示整个公爵领都屈服在教会的权威之下,以获得其原谅。从而迫使那群海盗失去继续这场战争的合理性。

另一个则是安抚家族里的人,至少在春分结婚生子之前,他们想必会因为自己是第一顺位继承人,而把领地视为自己将来的财产,这样可以暂时压下他们的欲望,以及降低领地内乱的风险。

啊,和这群短视的人拥有相同的姓氏真是头疼。

“格林主教是觉得我对神明的信仰不够?”

“不,秋分殿下想必会成为一位十分出色的修女吧。只不过老夫在思考一个问题,当今的四季大公是否也像殿下这般虔诚呢?”

我眯了眯眼,说道:

“格林主教话中似乎暗藏锋芒啊,莫非是觉得那群海盗对主更虔诚不成?”

“殿下这话才像是带刃,老夫可从来不觉得那群海盗会是合格的信徒。”

“哦?艾德万主教好像和你意见相左呢。”

话音刚落,我眉头一挑,意识到了什么。再看向主教时,他也适时露出得逞的笑容,轻声说道:

“艾德万主教想来是要感化那群海盗,让他们沐浴在吾主的荣光之下。但他似乎在传播福音之时,颠倒了主次,没能够将主的伟大好好传达给殿下的父亲,以至于发生了那样的事。”

我紧紧盯着格林主教,花白的头发、苍白的胡须。身体看上去虽已年迈,但胸口里的那颗心,恐怕还十分年轻。

我开口试探道:

“若当时是格林主教在场,想必就能够阻止如今的灾厄了吧?”

“主会庇护它的信徒。”

简短的一句回答,品读起来就像是格林主教承认了这一点。教会推崇的谦卑美德,在他身上我可没瞧见。

总之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总结起来无非就是想要权利,想要能够与艾德万主教抗衡的力量。明明都是教会人员……莫非是内部派系之争?然而大脑缺乏对教会内部结构的认知,无法让我得出正确的结果。

罢了,如今这个局面,春分必须得得到教会的支持,然而艾德万主教那边只想两头下注稳住自己的采邑,不会真心帮助我们。

至于这位格林主教,该说他是野心勃勃呢,还是单纯的贪婪。之前说好他帮春分加冕后,我们便资助他建立新的修道院。没想到做完后现在竟然索要权利。

嗯,仔细想想。这毕竟这也不算坏事。艾德万主教也确实是需要一个人去制衡,不能再让其借由主的名义随意操控民心,贵族动手难免会被教会以及民众一同抵制,但同是主教的话,就属于教廷内部的事儿了。让他们互相咬去。

随即,我先是装作为难的模样思考一番,接着好似下定决心说道:

“那能否请格林主教担任宫廷主教一职,负责公国范围内的宗教事宜呢?”

名义上艾德万有着宫廷主教一职,但他自父亲被绝罚后就躲在自己的采邑,不再亲自前来宫廷。

现如今让格林顶替他的位置,想来其他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而且也能加深他们的对立。不仅如此,格林主教并没有采邑,不用担心他之后会变得像艾德万主教那般尾大不掉。

嗯,格林如果是看到这一点后,决心成为春分手中权杖以换得名声荣耀的话。那可真是相当厉害的老头子。

紧接着格林主教果然立马不客气地回应:

“老夫当尽己之能,为领地散播主的福音,为领地除去异端。”

现在已经是直称艾德万为异端了啊。我不免对自己的决定感到些许后悔,担心给予对方权利会不会是个错误。因为我还没能够看透这老头心中究竟渴求的是什么。

正如东方一句古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名、利,追根究底,人们追求的无非是这两样。可考虑到他是一名苦修士,曾数十年在教会毫无支援的情况下,在北境传播信仰,这些东西真的能吸引到他?总不会真的是为了主的荣光吧?

哼。

然而接下来我并没有太多思索的空闲。为了赶上晚上的宴会,我只得在这郊外的一所修道院里,在格林主教的主持下,在众多修士、修女,以及普通信徒的注视下,宣誓成为了一名修女。

——放弃了贵族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