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了,全都乱了。”

这是娜娜缇在加入林德尔的小团队之后,第一次看到这只千年老猫露出如此激动的表情——某座无名灯塔的图书室中,林德尔俯身透过水晶球注视着亚大伯斯的双眼中正闪烁着光。那不仅仅是纯粹的兴奋:必须要承认的是,此刻林德尔的眼光之中确实少见地闪烁着一丝恐惧,但正是恐惧才会令希望更加……令人向往。

“虽说绘司使出这足以创造世界的术并不令我惊讶,不过掺了些意料之外的不纯物之后……”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鹰喙群岛海域上空这个还在不断缓慢扩张的迷你次元……不是绘司的手笔?”每一次,当娜娜缇想要回应林德尔的发言时,都需要先小小思考一下该如何措辞——如今,她的记忆中有太多太多在她还是特莉丝坦时闻所未闻的概念了。当初,仅仅是理清脑海里这些突如其来的知识,都花费了她不少的力气。

“不,这一切当然是绘司的杰作。确切来说,若是以画卷来类比,那绘司的术便勾勒出了这小小世界的轮廓——铺好纸张,勾勒线条。绘司的本意,是将安可哈芝的意志卷入这画卷之中,然后将整个画卷化为乌有,借此彻底消灭安可哈芝,不过……”

林德尔轻轻地微笑着——微微挑起的嘴角,掩饰着心底如海啸般汹涌的求知激情。

“说到底,绘司不是茵黛——我不是说她不够强大,只是她和她的魔女女儿在考虑问题时的方式有所不同。”

“比如说?”

“娜娜缇,你没有一点想法吗……还是一定要由我来证实一下你的猜想?”

老猫抖了抖自己的耳朵。与之相应,娜娜缇则是眯起了眼——她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不友好了好几倍。

“身为先民你有傲慢的资本,林德尔。但在我面前你就没必要再这么装腔作势了吧?”当娜娜缇开口回答时,语气也变得冰冷了许多,“在咱们三人的分工之中,我的职责除去必要的战术行动之外,是储存知识——仅仅是储存而已。采集与推论是你的职责,我没有必要越界……也没有必要和你保持职责所在之外的默契。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我自己有没有想法,那我可以告诉你。我有。”

“……果然,你和你的前辈一样。是个好合作伙伴,但总是——唉。”

“各取所需而已。你早已经有了结论……所以,你本不需要和我多浪费这些口舌的。”

“有心之人与无情之人……明明本质相差甚远,却有着相同的表现。有些事我研究了上万年,也终究还是研究不透啊。”叹息声中,林德尔正编织着一丝极易被察觉的落寞——他没有看到身后不远处正端着一杯温水走向他的依拉朵娅,也没有发觉到娜娜缇藉由眼神抛向他的怜悯。

“好吧,那我就不卖关子了。娜娜缇,你知道安可哈芝此前侵占绘司身躯的理由——仅存意志的她想要获得一个身躯。茵黛和绘司也都知道……我甚至都能想象出,当安可哈芝那脆弱不堪的精神体暴露在茵黛面前时她会做什么。死的力量,最喜欢品尝的就是这些还在挣扎的灵魂。”

“但绘司可没有什么死的力量。”

思来想去一瞬间,娜娜缇最终还是决定配合一下林德尔的思路。或许,也是因为不忍看他再孤家寡人一万年下去吧。

——这个木头桩子!他明明有依拉朵娅在身边的……!

一边想着,娜娜缇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越过林德尔那微微耸起的肩膀,她的目光恰好对上了依拉朵娅的双眼。松鼠女士的脸上有不满——很淡,更多的却是理解与包容。

就让他再多执着一刻吧——那双眼睛仿佛在无声地说着话。于是娜娜缇便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老猫身上。

“没错——绘司甚至还创造了一整个世界送给这恶灵。生命……这个词所囊括的范畴,比一具肉体可是要大得多了。”

再一次,林德尔扑到了面前那颗显示着鹰喙群岛上空情形的水晶球上:自都城要塞自海中腾空而起开始,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这里——他注视着。娜娜缇执行任务的情景,希望与绝望、未来与毁灭此起彼伏的壮美。

“好好期待吧,娜娜缇……相信你的姐姐!”

他几乎是有些勉强地说着,声音中却满是激动——直到此时,娜娜缇才发现林德尔的脸已经变得像白纸一样苍白了。

“咳,呜呃……?”

梦醒了。

冰冷,坚硬,可靠得让人心寒——睁开双眼之前,女孩的手指上首先传来了熟悉的触感:那应该是某种金属造物。。

“我这是……在哪?”

她感觉到有彻骨寒意萦绕在身体四周,几近冻僵的手臂也根本无法活动自如。这个完全密闭的空间之中并没有半点光亮,但凭借触觉,女孩能够确认这是一个狭小的圆柱状空间,而自己身上还有着一套已经全部失效的固定装置。

简直就像是被捆在一个棺材里。

她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她只是依旧清晰地记得,梦中曾有过一轮炽烈的太阳向她睁开独眼。

她记得梦中的自己叫做茵黛,是这世界上最邪恶、最张狂也最自由的魔女。

——她记得梦里的自己有着白色的短发,有着比野兽更加贪婪的目光,还有一个令她厌恶却无法排斥的使命。

“该死。大门在哪——哇啊?!”

漆黑一片的空间中无从视物,少女所能做的,也只是用手掌拍打舱体的内壁而已——然而就在那一刻,仿佛是这毫无章法的努力生效了一般,液压传动装置的嘶鸣声突如其来地自少女耳边响起,映入她双眸的则是比冰雪更加苍白的灯光。

大门打开了。她试着向舱室之外的世界迈出了第一步——她感觉到自己的腿很重。

“有人在吗?喂……有人吗?”

映入女孩眼帘的房间看上去很像是一间仓库,储存的货物正是更多圆筒状的金属器具……当然,女孩不敢确认那里面是不是也还有其他人,就算是有,她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死是活:这地方破旧得令她有点恶心。坍塌的屋顶直接吞没了超过一半的室内空间,而在成排的冷冻舱前,本应干净整洁的操作台上也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污渍。那不仅仅是灰尘,更类似于某种粘稠的浆液,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有什么东西死了,然后又烂了。

头顶,惨白色的荧光灯依旧还亮着,而在灯光之下,一个看上去像是工作人员的消瘦男子正一动不动地卧在操作台上。他的身上包裹着一件全封闭式的防护服,没有任何一个身体部位直接暴露在空气之中。

这一点倒是不难理解——毕竟,即使是没有记忆的女孩也能看得出,这破地方的环境对身体没什么好处,有点毒物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出于好奇,也源于胆怯,她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那个男子的身后,随后小心翼翼地想要拍拍他的肩膀。

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如果这人还能回应她,那刚才她刚刚恢复自由大喊大叫时,为什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呢?

“您好?您——哇啊啊啊?!”

冰冷而又坚硬的触感撞上了少女的指尖,耳边随即闯入一阵清脆的碰撞与摔落声响:那一刻,俯卧于桌台之上的人形瞬间便零落于地,不过是一堆被包裹在防护服之中的森森骸骨而已。一瞬间,少女直接被吓得坐到了地上,而那具骷髅空洞的眼眶,却也恰到好处地透过防毒面具上那两块肮脏浑浊的玻璃,直勾勾地瞪向了少女的双眼,如同两片无底的深渊。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尽管有一瞬间的失态,然而畏惧之心却没有在少女的脑海之中多停留哪怕一秒:不是因为少女冷漠无情,只是因为心底有什么东西在嘲笑着她自己——就这?

“骨骸上很干净,绝对是已经死去了很久……等等,仪器似乎还可以使用……”

的确可以使用。那些虽然很是陈旧,但依然不失精细的荧幕上还闪烁着淡淡的荧光——只可惜,那上面跳动的字符少女连一个也不认识。

而且,她也没什么心思去和这些天书猜哑谜——因为她突然察觉到,自己在这里并不孤单。

别想多,并不是因为在这荒凉的废墟之中还有着第二个幸存者的存在,而是因为在那唯一一扇尚且完好的金属大门之外,传来了像是脚步的沉闷声响。

——浑浊,低沉,仿佛就连地面也在跟随着那富有节奏感的声响微微地颤着:显然这绝不是人类的脚步声,而且对方一定是体格比人类大上许多的生物。如此这般地想着,少女在靠近那扇封闭式舱门之前,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刚刚那具骸骨的腰间,在那里还别着一把短刀。

“……有总比没有好。不过这东西要怎么——嗯?”

掌心握住刀柄那一刻,少女甚至感觉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亲近感——此时她才发现,这好像并不是什么一般的刀剑,而是一柄断剑:十字形的剑柄看上去眼熟得有点令人不安,因为少女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东西眼熟。至于门外,低沉的脚步声并没有进一步逼近,却也没有任何远离的迹象,仿佛只是在一边绕着圈子,一边静静地等少女自行打开这唯一一扇通往外界的大门。

明知道有不能按下的开关,却仍想要去按下,此乃人之常情——尤其是,那本不应打开的大门,通往的却是唯一可行的“自由”之时。那一刻,怀揣着只能认命的心情,少女闭上了双眼,随后按下了门边的红色按钮。直觉告诉她,那是打开大门的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