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如此。

四个再简单明了不过的字,对于茵黛一行人来说,听起来却像是大炮一样震耳:或许彼方是例外,因为白垩泛滥前她并不在影镜号上。

“这个声音……我没听错吧。安可哈芝的声音?”

虽然茵黛从不记得自己听这位魔王大人平心静气地说过话,但她还记得,当初透过影镜号通讯系统传来的那个声音到底属于谁。当时,正是这个声音把影镜队除了她与优昙之外的所有人都丢到了与帝国交战的最前线。

而现在,借着房间内部摇曳的烛光,茵黛发现这声音属于一个身上缠满绷带的女人。她显然是一位角人族,因为她头顶生着一对状若绵羊的盘状大角,但她的大半个身体,都被密密麻麻的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就像一具活着的木乃伊。

“没错。这声音属于安可哈芝……属于我。上千年没有人来看望过我了,我还以为这个名字会被人忘记……”

她的声音听上去比这座古老的遗迹更加沧桑。茵黛本想插话,可是她没有给茵黛插话的机会。

“——不过,既然你们还记得这个名字,那我想,是因为有个喜欢搞破坏的家伙沿用了它。没错吧?”

这不是疑问句——茵黛明白她是在确认事实。

“可以这么说。不过,这到底——”

“你想知道我和她谁才是真正的安可哈芝。不如先告诉我一些事如何?我想听听,那个家伙是怎么解释自己来历的。”木乃伊笑了笑。她的面容并没有被遮住,只是在本就阴暗的房间中,苍白得有些可怕。

直到现在,茵黛才发现这房间看上去就像一座朝堂——供一位魔王坐在宝座上向部下发号施令的地方。这具木乃伊就端坐在宝座上,看上去仿佛已经坐了一千年。

“解释的话……”

“那个安可哈芝说,自己在千年前的大战中失去了肉体。如今她是一个需要凭依在其他人身上行动的幽魂……我只能如此形容了,夫人。”每当茵黛遇到她不愿意或是不擅长回答的问题时,阿尔德涅就会主动上前解围——在教会时如此,如今亦然。“这是我们从另一位魔王,基尔巴特殿下那里得到的说法。我觉得应该可以算是来自那个家伙本人。”

“啊,你当然可以这么觉得。你当然可以。”木乃伊的语调听起来有一股令人难以违抗的老气横秋感,虽然还不至于令人感觉不适,“真是完美。基尔巴特……他擅长魔法,但也没触及过那些超越生死的术与根基。果然,连他也没有看穿。”

“没有看穿……什么?”

这次又换成了茵黛发问——不过,木乃伊却没有立刻做出回答。她从宝座上站起了身,以与朽烂外表严重不符的灵活动作跳到了茵黛面前。她把手搭在了茵黛肩头。

“年轻的女孩。你的名字是什么?”

“茵黛。”

“这不是你原本的名字,但也无妨。”

木乃伊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容甚至可以用“慈祥”来形容,尽管被看穿了秘密的茵黛并不会如此认为。

“你到底是——”

“想一想自己的经历,或许你就能明白我是谁。我能在你身上嗅到腐朽的死亡。我能在你心中看到结痂的伤口。那里曾有些东西存在——属于你的一部分,但后来消失了。”

木乃伊一边笑着,一边对着茵黛撩起了右手上的绷带——那一刻,茵黛把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她看到有黑色的黏液从绷带下方渗漏而出,是她最熟悉的那种。

魔女抬起头,她对着面前这木乃伊身上的绷带看了又看。仔细看去,仿佛每根纤维、每道缝隙中,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特莉丝坦。

“你想到了,这很好。求生的意志也好,报仇的怨念也好,思念足够强烈时,泥浆就会有所回应——只不过,尽管在我这里泥浆只生成了一个虚假的幻影,但我还是被她关在了这里。理智总是不如冲动更强大。”

话说到这里,茵黛之外的其他人也都听出了一些味道。

“你是……安可哈芝。真正的安可哈芝。”优昙伸出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还好,那朵白色的花从未有过一丝一毫“不听话”的迹象。

“谁胜了,谁就是真的。”木乃伊有些无所谓地回答着,“不过看起来,你也……果然。即使已经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我开创的那些技术也还没有失传。或者说,是我发现的那些技术……”

“没错。”

这次,声音是来自茵黛一行人的身后,那个他们刚刚穿过的入口之外——茵黛回过头,看到了一个她最最熟悉的身影正举着一支尖端发着光的法杖,静静地站在队伍的最后方。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茵黛也猜不透她到底会来干什么。

“特……娜娜缇。由我分离而出的半身……我的姐妹。”

“经历过那次羞辱之后你还愿意承认?那还蛮不错的。对我来说是。”娜娜缇只是瞥了一眼满脸惊愕的茵黛,就径直从她身旁走了过去,站到了安可哈芝面前,“你看到了,魔王殿下。当年最初由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术,造就了我们姐妹……同时,也给了你那个幻影僭越世间法则的机会。其实当年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战争,还保持着完整的你恐怕已经就成功了吧?将自己整合进我们的循环,然后……僭越我们的控制权。”

“我从你身上嗅到与泥浆完全相反的力量……你到底是什么人?!”即使面色苍白,安可哈芝还是一瞬间皱起了眉——在她看来,娜娜缇显然来者不善,“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很好,我把你施加给姐姐的感觉还给你了——这很好。你想知道我和泥浆、和白黏土之间的关系,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还是说,你以为当年如果没有战争,你就能带领整个世界挣脱我们了?林德尔·尼兹……你知道这个名字。”

安可哈芝的脸一下子就扭曲了。“那个……一直阻碍我研究的意志……!”

“世界需要发展。魔物也好,人类也好……所有的生者都需要继续进化。把个人意志整合到进化的流程之中,只会阻碍其正常运行的进程——无论你的动机是个人权力还是什么无聊的解放。你们的价值就是继续进化,为我们所用……想叛逆就来试试看啊?”

“你这混账——!”

木乃伊发出来自千年前的怒吼:她咆哮着冲向娜娜缇,手中亮起一团紫黑色的火焰,但娜娜缇只是将手向前一伸,便无比流畅地贯穿了安可哈芝的胸口。绷带之下,肉体早已维持不住原有的外形,仅有骨骼与泥浆黏连成为外强中干的人形而已。

“神都是有神力的,魔王大人。说完自己的来历了吧?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娜娜缇抽出了手,安可哈芝就像一只麻袋一样扑通一声倒在了地面上:她转过头,看到自己那魔女姐姐带来的一行人已经全都看傻了。

“好了,姐姐。我希望你知道的,现在你都知道了。该做什么,不需要我继续提示了吧?”她的嘴角边挑起恶毒的微笑,“安可哈芝……胜的那个也好,败的那位也罢,心中有杂念贪欲的,本就没有资格成为我们的力量——更不能污染我们的培养罐。我解决了这个,麻烦你解决另一个咯?”

“别把我和你们混为一潭……!”茵黛已经快要把自己的嘴唇咬成了白色。在她身边,娜娜缇就像是一阵白色的风一般,一边微笑着,一边消散在了空气中。

“你想怎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她最后留下的话语。而在这银铃一般清脆的声音中,优昙与茵黛却一同跑到了动弹不得的安可哈芝身旁。

她还没有彻底消逝——不过,茵黛能看出,娜娜缇刚刚那一击绝不仅仅是击穿了她那本应和自己一样,能够肆意再生的身躯。

“茵黛……”

“我会记得你,安可哈芝……很高兴能认识你,也很开心能在世界上见到又一个同类。我知道……你比我更加强大,我也没有办法拯救你的心与灵魂。所以,做好准备面对结局了吗?你自己的结局。”

安可哈芝没有立刻回答。她首先闭上了双眼,点了点头,随后才从孱弱的双唇中挤出了几个字。

“告诉我……我的半身目前占据了谁?”

“绘司。基尔巴特曾经的——”

“副官。我知道那孩子……等你们成功之后,请替我和她说,对不起……”

“我们会的。”优昙在努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在主仆二人身后,其余所有人已经围成了一个半圆——史黛拉和阿尔德涅两个教会成员一起做出了祈祷手势,莫顿与彼方则一齐低下了头。

“动手吧……真没想到,才刚刚醒来就又要睡去。”安可哈芝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勉强算是释然的笑容,“明明我还不困啊……”

——下一秒,她看到两张生满利齿的嘴向她索吻。她唯有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