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娜娜缇·莱姆看来可能有些陌生的体验,对于林德尔·尼兹而言却始终清晰得如同昨日——即便他不是传承者,也永远都记得自己在那一天……同时失去了两个最为重要的人。

——他记得当初那个尚且年轻的自己,也是像正回忆这一切的他一样,几乎是在战栗之中,目睹新生的娜娜缇,把那个他曾经侍奉了上百年的女人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她或许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是谁,却还记得该怎么杀人……用力地去杀。

“我赢了,前辈。”

那位棕发女性仅存的头颅被娜娜缇拎到了眼前:她端详着对方至死都圆瞪着的双眼,脸上却涌出了一丝看似天真的不解。

“为什么人都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命运呢?”她轻声说着,但在林德尔的记忆之中,当时娜娜缇在取得了胜利之后,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类似的话,“为什么?我知道这是个很蠢的问题……因为,我自己也不愿意。尤其是在发现,自己会成为别人的……”

“娜娜缇?”

“啊……?”就像她刚刚根本没有说话一样——在对林德尔的呼唤作出回应时,娜娜缇的声调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有些心悸的平和,“有什么事情吗……还是说,该体会下一段记忆了?”

“你会体会到怎样的记忆……是由寄宿在眼中的灵魂碎片来决定。她想给你看什么你就会看到什么。”听到娜娜缇的提问之后,林德尔简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至少现在的她,已经回想起了自己是在这里干什么。

老猫没有告诉这位娜娜缇的是,在她那些丧失了自我的前辈之中,实际上……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是死在了老猫自己的手里。他们把这片记忆当成了现实——而一旦这种情况真的发生,至少老猫自己就再没有任何手段能让他们的心回归现实了……这将让他们在现实中的躯体一直保持沉睡,而仅有的解决方案就是彻底清除掉他们的人格,植入通用的木偶思考程式。

现在看来,至少这个最年轻的娜娜缇不至于让老猫再这么操作一通了——不过,现在还容不得任何人掉以轻心。不说别的……

“你记得你刚才说了什么吗?我是说,在我呼唤你名字之前?”在试探着发问时,林德尔的额头上甚至冒出了一丝冷汗——如果她记得那倒还好,但如果她……

“我……说什么了吗?”

——哦豁,惨了。

林德尔此时只想要找一个墙角好好地蹲一蹲:他最不想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而且……还是因为那个人。那个既是他的至亲,又距离他最远的女孩……

不。现在她是阻碍——两个人,两个灵魂之中,只有一个可以活下来,成为新的娜娜缇·莱姆。即便现在,正是那个人想要吞噬这个本属于特莉丝坦的灵魂……

“没什么……我想,咱们应该快要接近下一步了——”一边说着,林德尔却不由得捏紧了自己的拳头,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紧紧地揪着他的尾巴一样紧张不已。

——对不起,猫良……不,没什么对不起的。猫良早就死去了,但她的遗产,她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娜娜缇·莱姆……

“……抱歉,观测者林德尔。我是传承者娜娜缇……我只是一个为储存知识而生的容器,而容器不会也不该对任何指令做出拒绝。”

恍惚之间,林德尔与娜娜缇周遭的一切便再一次发生了突然而又显著的变化——传承之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道金属牢门与一座混凝土构筑的狭小房间。作为犯人的林德尔被关押到了牢房单间之内,而娜娜缇则正站在牢门之外,身后还有两个披挂整齐的持枪士兵作为护卫。

“娜娜缇?是你吗?”

“所以,我选择接受至高议会的安排,为亚大博斯帝国开疆扩土的远征献上属于自己的力量。我会代替你,记录下帝国遭遇到的一切……也会合理运用这具身躯中的力量,排除帝国遇到的敌人。”

娜娜缇一边说着,语调也同时变得越来越冷——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林德尔的提问,或许是因为那并不是过往中林德尔真正说出过的话,但她自己所使用的语调,却也与林德尔的记忆并不完全相符。

“我会时时留意我们的队伍是否过界,是否会踏入上一任娜娜缇深陷其中的疯狂与妄执——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林德尔?你以为现在的我,还会像当时一样相信你、爱戴你吗?当我随着远征军一同,在世界尽头与‘破灭’第一次不期而遇时,我和你一样痛恨他们……但现在,我只感谢他们在我彻底消亡前的最后一刻,看清了你的狗屁嘴脸。”

就像是为了刻意印证林德尔的想法一般,娜娜缇的嘴角挑起了充满鄙弃的微笑。

“请不要忘记,当初是谁在最后关头救下了你的生命……我不知道究竟是何等狂妄与冷漠,才会让你想到把我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块灵魂碎片,都拿出来……呜——!”

……只是随后,她却像是突然回想起了什么一般,用手狠狠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整个人也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么不安分吗?你这家伙……为了能重获生机,我——”

“娜娜缇,你到底是哪一个……回答我!”那一刻,林德尔就像是遭受了什么冤屈的犯人一般,抓着牢门上方的铁栏杆整个人趴在了门板上:在他面前,娜娜缇的发色已经有一半由那本属于特莉丝坦的金色,变成了深邃的黑——但是,金色的部分却在一点一点持续地向着黑色部分扩张着,仿佛某种正缓慢生长的植物,又像是山火形成的燃烧边界。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林德尔……这种亡灵,我——”

“被发现了吗?居然这么快就——该说你不愧是林德尔选中的人吗?既能凭借自己与我之间的相似性,让我进入到你之中……又坚强得令我无法一口吃净。就这么想要让我彻底消失吗?!”

此刻,娜娜缇那略显支离破碎的自言自语俨然已经形成了一段对话——她以自己的左右手一同抓向自己的胸口,随后则是亲手撕破了她的上衣,她的皮肉。凭借锋利的指甲,她亲手挖出了自己的心脏,随后向下猛力一摔:迸裂的鲜血如拥有独立的生命一般,在这坚牢的通道之中戏剧性地凝聚成形,最终幻化而成的则是一个鲜红色的模糊人形。

一颗绿色的光点被镶嵌在她的胸前,而两个黑色的点与一道纯白色的曲线,则在这人形的头部构成了一张可怕至极的脸——当她出声时,林德尔与娜娜缇视野之中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浓郁的血色。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但是,不容我活下去的世界,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自始至终,她的语调听起来都平静得不像是个真正活过的人,“我不允许我当年拼上性命拯救的你,为了一个没有我存在的世界,把我当做用后即弃的祭品。”

“终于……现身了?没猜错的话,你就是……”

“我是娜娜缇·莱姆。真正的娜娜缇·莱姆。”那红色的人形笑着,声音却开始变得愈加接近于哭诉,“我只是在为了这个名字活着。而且我知道,就算我能杀掉你,也会被牢房里的那只猫给撕成碎片……是啊,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与精神来控制娜娜缇·莱姆的新身体和旧眼眸了,就算我战胜了你,林德尔·尼兹也会为了能够让传承者的身体重获新生,以人偶程式取代我,作为娜娜缇·莱姆新的灵魂。”

人形低下头——在她那没有实体的轮廓边缘,已经燃起了血色的火焰。

“我必死无疑……所以我会用我最后剩下的全部力量把这位传承者候补的心也一起带走,作为我的临别纪念。林德尔,这样是否足以让你记住我?”

林德尔摇了摇头——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但在牢房之外,还保持着人形的传承者候补却已经从不知何处掏出了自己的镰刀:这一次,这把镰刀看起来已经与此前那段记忆中她所使用的那一把有了不小的区别。

“至少你足以让我记住……”

那不是属于上一位娜娜缇·莱姆……或者说,这个红色人影的镰刀,而是曾属于特莉丝坦·普利斯坎的镰刀。

“你的回忆我会好好收藏……但如果,能够把你当成我的第一个战利品,我会更高兴。”

“好啊!如果你认为你能做得到,那就尽管放马过来吧……就算你真的杀死了我,我也不会有半点怨言的,反正我已经再无回天之力了。只不过,我的继承者——我只是希望,能让你对你面前这个被关在牢房里的家伙还有些不一样的认识……我会让你看到我死前的最后一刻。直到死去之前我都还以为他会全心全意地爱我,但是……”

“够了。我建议你呀,在下地狱之后先收拾一下你自己的房间。因为我觉得,终有一天我也会到达你的身边。”像是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一般,林德尔不怒反笑——恶笑,奸笑,不带一丝收敛地向着两个娜娜缇一同倾斜着自己毫无目标的怒意,“恨我又怎样,娜娜缇?我从来也不后悔自己当初所做的那一切……如果你真的想要重现那一幕,那尽管就来试试看好了!”

——虽然老猫的话语,怎么听怎么显得冷漠而又奸恶,但就在那一刻,牢门之外那个曾是特莉丝坦的娜娜缇,却在他的眼角边瞥见了一滴晶莹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