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隐蔽行动第47日,报告结束。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录音于21点53分。”

阿尔德涅并没有在和任何人对话。在他所躲藏的这一截废旧水管中,除了他自己之外便再无他人。被骑士长握在手中的水晶并不是用来通讯的款式,仅仅具有录音功能而已,但阿尔德涅的习惯,就是会把自己每一天的行动都用语音记录的形式保留下来。

哪怕对于他这个与其说是“骑士”,不如说是“谍士”的家伙来说,这着实不是个好习惯。

“你终于啰嗦完了。我可以进去了吗?”

不等阿尔德涅主动推开一旁的维修舱口,外面便先一步传来了一个冰冷而又有些压抑的年轻女声——切西·妮朵丝的声音。

“嗯。进来吧,把风辛苦你了,咱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更早些时候,我接到了史黛拉的暗号通信,她们已经成功溜过了爱梅拉德省省界,现在正在当初你待过的那所修道院。真没白费我一个人引开帝国的追兵啊……”

“是。要不是你闹得动静够大我也找不到你。不过,咱们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再一次消停下来。”

“开玩笑,这已经够消停了。要不是因为在等为期两个月的省界封锁结束,咱们早就回到伊戈尔了。”

阿尔德涅主动从内部打开了维修舱口,切西顿时穿着她那套略显破旧的动力外骨骼钻了进来。爱梅拉德省境内有很多这种兴建于数百年前的输水系统,尽管现在大多数都因为各种原因而年久失修到无法使用了,但这些足以令一台步行者在其中行走的古老供水设施,至少还能作为隐蔽地点,或是一条足够通畅的通路使用。

就在47天前,大炮之街发生的异变改变了整个贝瑞莱特——当时的阿尔德涅,还在和史黛拉以及葛洛莉两位女士,一起走在爱梅拉德省通往伊戈尔省边界的“正常”道路上。那时候,他们三个甚至还考虑过要不要搞一出最令帝国军意外的行动,直奔帝都教会圣堂……然后,就被灾难爆发一周后教会遭帝国取缔的消息狠狠地一人甩了一巴掌。

帝国军端掉教会的计划在阿尔德涅看来简直无可挑剔,因为能够和教皇大人随时随地直接通信的他,居然是在试图通过某座帝国检查站时得知的这一切:万幸的是,当时检查站上那几个普通的帝国兵显然不足以威胁三位历战的教会魔法师,但接踵而至的成百上千人,可就不再是三人还愿意正面硬抗的力量了。

我负责吸引帝国军的大部队,你们趁机隐蔽起来,然后直奔伊戈尔边界,我会单独找到撤离路线——那是当时阿尔德涅为两位女士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当惯了特工与间谍的他,当初只是因为对自己的谍报技术有绝对的把握才做出了这种决定,但“引诱敌人追踪自己且保证不被抓到”和“从敌人眼中消失”……那显然不是一个概念:仅仅三天过后,阿尔德涅就被一队帝国兵给堵进了下水道。

如果不是切西在当时循着阿尔德涅有意留下的各种痕迹把他捞了出来,恐怕教团最擅长潜入的特工骑士长就会被淹死在粪坑里了——万幸的是,至少在帝国军看来阿尔德涅·范布隆克的确是死在了粪坑里,这也终于给了骑士长自己一个从人群中消失的机会。

当他不需要显露自己时,贝瑞莱特帝国境内有一万条路能让他走,其中也包括“水路”……旧水管里的路。有时候阿尔德涅会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老鼠,因为水管总是会让他联想到啮齿类动物。尽管现在的帝国早已普及了钢铁建筑,但这些小东西却总是能在钢架、装甲与螺栓之间找到缝隙四处游走;而他也曾不止一次地为了教会,漫游在帝国中央政府与军队之间那些肉眼几乎看不到的缝隙中。

再严丝合缝的建筑也会有漏洞,就比如说这连通内外的水管——万幸这次他需要走的终于不再是下水管了。

“行了,在这里再过一夜吧。再有一两周就可以想办法去闯关了……顶着全面封锁去强行突破那些都快被改装成边境要塞的省际道口真的不明智。”

一边说着,阿尔德涅解下了自己的背囊,那里面装着两套从帝国兵手中夺过来的铺盖。骑士长作为间谍,最有体会的一条心得就是——要学会随遇而安,在所有的场合下,都要尽可能隐藏自己的个性化表达:那些玩意可是会招来追兵的。

只不过,当他铺好枕头,刚刚躺下准备小憩一会时,眼角余光却看到切西只是静静地倚靠在了水管的内壁上,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这位曾经隶属于夜毒者,如今暂时算是为教会卖命的职业屠夫身上有很多让阿尔德涅都不太能理解的个人偏好,就比如说在野外执行任务期间,就算是在睡觉时也不脱掉外骨骼。那东西穿着可难受了。

“切西?躺下吧……咱们都一起睡了快三十天了,不会一直都不习惯吧?看你每天都有点入睡困难的样子。再重复一次,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变装成女人的,这个不费事。”

“我就不明白了,这几十天你道晚安的方式就不能变一变吗?说了二十多次变女人你倒是变一个啊?!”

“那好,麻烦你出去十分钟。再进来时记得不要对我的脸和胸部尖叫。”

“不必了。我只是很想……啊。算了……真烦。”在阿尔德涅那完全没有一点瑕疵的认真表情面前,切西一直都做不到和他开玩笑……哪怕她知道这个教会的千面混蛋十有八九就是在拿自己消遣,“不过道口那边。换成是姐姐的话,估计就能允许切西直接杀出去了……”

“姐姐……优昙么。”

这次轮到阿尔德涅沉默了。虽然骑士长很清楚,切西指的肯定就是优昙,但他总是会无法抑制地想到茵黛……目前和绘司、莫顿一样行踪不明的茵黛。

“如果能和姐姐一起去杀死他们……鹰喙路口距离咱们明明就只有十几公里,那里除了十几个技安、一座工厂和一群工作木偶之外什么都没有。帝国正规军甚至还没有到达,杀了那里所有人然后直接闯过去不行吗?”

所谓技安,也就是技术安全人员——比帝国士兵更低一级,没有军籍但听命于帝国官方的民间武装人员,一般不会出现在战场上,而是只负责维持城镇治安,自然更没有太多的战斗力。别说十几个,如果真的是在战场上正面对抗,阿尔德涅有自信以一己之力干掉超过三十个技安,但他视这个距离自己最近的省界路口如不见,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姑奶奶你可千万别。那里有一个连我都不知道身份的教会协助者在……就混在技安之中,我可不想误杀同僚。而且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阿尔德涅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合成纤维那令人不适的味道直冲他的鼻孔。

“没什么。那里有些我十足不想看到的东西……那些工作木偶。那个协助者也是最近才刚刚开始联系上教会的,上层需要那个人在那里的工作不受打搅,否则早就主动建议我去汇合了。就这样。”

他忍着不适感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他不想谈论有关鹰喙路口的任何事——除非是有人告诉他教会把那里给炸了。

无论在何时何地,阿尔德涅入睡得都很快——而且,在确认茵黛真的还活着之前,他总是会梦到还依旧是骑士的茵黛出现在他的身边,与他一同并肩作战。如今他还是会梦到她,但梦中的茵黛已经不是骑士了,而是成为了十足黑暗的魔女:她与他一同用剑撕碎弥漫在眼前的惨白色光雾,迎来一片夜空下的草原。

只可惜,今夜骑士长并没能在梦中再一次凯旋,因为有更加沉重、急促的声音打碎了他还没有结束的梦——当他从被窝中一个激灵爬起身来时,原本宽广的废水管里已经塞满了人:他们有男有女,全部都是看起来不到20岁,甚至不到15岁的少年少女,但无论是谁都仅仅用破布杂乱地遮蔽着自己的身躯,指尖还有着长长的爪:那显然是几乎从没修过指甲的结果,而非刻意为作战打造的武器。不过,他们每一个人手里都有真正的武器。有些人拿着破破烂烂的帝国军枪支,更多人则仅仅是挥舞着大锤或者管线钳。

“咕,咕,呼哈——!”

他们用如同鸟鸣一般的嘶吼彼此沟通着,上来就把阿尔德涅五花大绑了起来。一旁的切西已经被这伙状若野兽的蛮人给捆了个结结实实,想必是因为熟睡中的她遭到了突然袭击吧,阿尔德涅想着,随后他就在切西身后看到了七零八落的蛮人尸骸,总共只有不到十具,几乎全部都是被利刃撕烂了裆部或小腹。

杀死这群可怜人的凶器显然是切西脚尖的刀刃,但固定在切西动力外骨骼手腕上的刀刃上却没有一丝血痕。这或许是因为偷袭帮助蛮人们率先捆住了切西的手。以这群蛮人的现状来看,如果不是这样,凭借自己同样残暴的战斗力与性格,切西完全能让这里血流成河。

只是在被捆住的那一刻,骑士长胸中唯有最不甘心的懊悔——太晦气了,就算自己是被帝国军赶鸭子一般轰到了这一段边境附近没错,但果然……即使是靠近鹰喙路口,都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放开我!怪物……我命令你们放开我!”

“嘘,切西!小点声音……你觉得你能命令一群野狗吗?”

循着切西的声音,阿尔德涅赶忙对她挤了几个眼神,示意她消停一点——但随后,骑士长的目光就死死地落在了切西身旁某一个蛮人的额头上。他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但他的头发似乎是因为疏于打理已经一直垂到了腰间。在这乱蓬蓬的发丝掩盖下,阿尔德涅隐隐约约地看到,有一根像是注射器的东西正扎在他的额头上。

他知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