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茵黛化身而成的暴虐就此吞没后,优昙并没有等得太久,便在自己的面前看到了新的光辉——同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的脚下再度由飘飘悠悠黏黏糊糊的泥浆,变回了坚实却又冰冷的金属地面。

她可以肯定自己依旧还是在某座隶属于十字方舟教会的设施之中,因为就在这条以金属构筑而起的走廊之中,不仅在墙壁上有着为数不少的教会十字标志,而且还没有一丝一毫军队标志性的痕迹,比如说血痕,或是某个不服从指挥的新兵的头骨。

当然,此时此刻那些奔走在女仆长身旁两侧的修士与修女们,也一样能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证明就是——而且,优昙没有花费多少力气,便发现自己在这群人之中好像依旧保持着之前那完全不可见、也不可触碰的空气人状态。没准是特莉丝坦在有意地把控这一点吧?优昙对此并不是很肯定,但她不在乎。

就像她其实也并不在乎自家主人究竟经历过什么一样——只是,既然特莉丝坦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会因为这些而动摇,那自己也不妨陪她先玩一玩。的确是很伊索尔德的思考模式。

“圣女大人还是没有醒吗?”

“是啊……距离都已经五天了。而且阿尔德涅还仗着刚到手的特务骑士职权不让任何人进入,明明咱们才是这所修道院的治疗师才对,那个毛头小子……”

“诶呀,谨言慎行哦?就算阿尔德涅倒确实是人畜无害,但如果圣女大人醒来之后知道咱们这么评论她的心上人,恐怕咱们……”

“嗯嗯……抱歉。”

身旁,某一双身穿着淡蓝色长袍的修女在经过优昙身边时,也就此有意无意地让女仆长明白了自己此刻正身在何处:估计是十字方舟教会的某座医疗据点吧?看起来,自己的主人在受领了特务骑士的佩剑时,应该也受了不轻的伤才对——不过,看起来至少阿尔德涅还是成功地用自己的方式,让茵黛变回了人形……或者说,是茵黛打累了之后也就自己变了回去?否则,这里的修女们不可能看不出茵黛的身份问题。不过,恐怕就算是特莉丝坦,也都不会在这种细节层面特别较真吧。

女仆长就此摇了摇头——而在她的身后,却有脚步声在同一时刻响起。空落落的声音在走廊中激起了淡淡的回声,显得尤为寂寥,而当她循着脚步声回过头的时候,则是看到了一个此前她从未得见过的阿尔德涅·范布隆克。此时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是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一样神情憔悴,双眼周围更是已经染上了浓浓的黑眼圈:这可是直到女仆长落入特莉丝坦制造的这片回忆天地之前都从未见到过的模样,此前的骑士长就算看上去再悲伤再痛苦,也从来没有过让人觉得就像是……

“就像是丢了魂一样啊。主人对于你真的很重要……我倒是能够理解。她同样给过我第二次生命。”

女仆长知道,此时眼前的这个骑士长其实根本不会对自己作出回应,不过她还是有意地跟在了阿尔德涅的身旁,像是他无话不谈的闺蜜一般伸出手搂住了他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肩膀——一直以来,其实她都算不上讨厌阿尔德涅。这家伙只是太过深沉了点,倒是十分地符合他作为主人另一个从者的身份……在这一点上,这两个人简直就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两侧匆匆而过的陌生修士与修女们在看到阿尔德涅走来时,甚至可说是像躲避瘟神一般慌忙让开了道路——想来也不会是因为这位未来的骑士长自己吧?优昙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对于史黛拉·洛尔瓦这种名副其实的后来者而言,圣女茵黛估计早就在教会的宣传之下成了一位高尚的、完美的殉道者,不过对于与她同时代的这些同僚们来说……

“真可怜,估计之后这所修道院会被教会直接灭口吧……”

优昙不禁有些无奈……或者说,有些讽刺地摇了摇头:毕竟就算那些事对于眼前这一幕而言是未来,但对于自己来说也依旧是过去。倒是阿尔德涅只是一直阴沉着脸步步向前,甚至还把优昙甩开了一两米的距离。

跟随着少年的脚步,优昙不费吹灰之力便来到了茵黛所在的病房门外:如之前某两位不知名的修女所言,虽然在阿尔德涅到来时,这里还聚集着为数不少的修士与修女,但阿尔德涅仅仅是向他们使了个眼色,这群本应负责照顾着病人的看护人员便一个不剩地四散而去,仅仅留下少年一个人把手放到了门把手上。

茵黛没醒?这话恐怕都没人会信,只不过大家恐怕都是碍于阿尔德涅的态度和茵黛的威名,从没考虑过去点破罢了:甚至就在优昙面前,阿尔德涅还在动手开门之前对着里面轻声打起了招呼——茵黛要是真的还没有意识,这就是在犯神经。

“……茵黛大人?外面没有别人,我进来了哦。”

“嗯……”

大门之中传来了模糊不清的呓语,而就在阿尔德涅动手推开大门之前,优昙已经像是一个真正的幽灵一般“穿”过了大门:面前的圣女正用被子紧紧地包裹着自己的身体。女仆能够看出来,她不仅仅满头的冷汗,而且在那床似乎是被她用力拉住的被子下面,好像还掩盖着什么臃肿、庞大的非人之物。

“感觉好些了吗?……抱歉,或许我不该这么问……”

“怎么可能好……还是,还是收不起来——”

一边回应着,茵黛几乎是在流着泪的同时,用自己的一双手臂将身上的被子裹得更加紧实了——然而,当阿尔德涅来到她的床边,有些胆怯地伸出手抓住被子角时,圣女还是松开了自己颤颤巍巍的手。优昙能够在圣女的两条手臂上,看到总计不下十个大大小小的圆形伤疤:对于这个能依靠冥泥修复自身的主人而言,这绝不是正常现象。

“那……我要进行今天的工作了。”

眼看着茵黛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的模样,阿尔德涅也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同时将拉住被角的手向后用力一抽——茵黛整个人顿时暴露在了优昙的视线之中,只是此时此刻的她与其说是“圣女”抑或“魔女”,倒不如被描述成“怪物”要更合适一些。

——优昙能够清晰地看到,在茵黛那赤裸着的胯部附近,此刻已然增生出了不下十根粗壮如手腕一般的黑色触腕:从这些肢体表面那近乎于某种液体一般的粘稠触感来看,这显然是由冥泥构成的东西。看起来,之前的活性化进程还在这位当时有些年幼的圣女骑士身上留了点纪念品,女仆长想着,而在她面前,阿尔德涅则是在张开双眼的同时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小刀。一把一般被猎人用来剥皮的……猎刀。

“始终收不回去……力量完全是乱的,但如果我再这么躺下去,恐怕就——”

“——被教会识破真实身份真的对你这么致命吗?茵黛……求你了,就算我也能感觉得到,你的魔力的确是和我、和我那些学弟学长们都很不一样,甚至……有点不像是人类的……”

阿尔德涅的声音已经小到快要接近蚊子叫了——只是就在优昙以为他会就这么直接沉默下去时,少年的声线却像是弹簧一样重新高亢了起来。

“但你的魔力反应已经弱得不正常了!就这么……就这么强行把这些东西全都割掉的话,你会损失更多的魔力,到时候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

“割!继续割……你杀了我算了!至少我临死时还是茵黛……我不想再当回那个没人爱的伊索尔德了,绝对不要……不要!”

一边说着,茵黛几乎可说是歇斯底里地抓住了阿尔德涅持刀的手,将那把刀的利刃放在了自己的腰间——这还是优昙第一次见到茵黛真的还会有心求死,明明这种事应该是难于登天的,对她来说。

“可你总归还是要……”

“我不要面对!快割……割啊!你不动手,我就自己来!刀给我!给我!”

一边嘶吼着,茵黛抓向阿尔德涅腕子的手却是抓了个空:少年早已用最快速度重新收起了自己的猎刀,然而一击不中的圣女却反手探向了病床的另一边——那里正竖着她才刚拿到手没多久的特务骑士佩剑。

“茵黛!冷静一下……相信我!以教会的技术力,一定可以治好你……”

“他们会把茵黛治成伊索尔德……他们会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

一边哭泣着,她拔出了自己用上万名前同伴的鲜血换来的荣耀之剑——这把佩剑此时还不曾沾染过哪怕一滴鲜血,但如此看来,这把剑的第一个“受害者”应该就是茵黛自己了。

“茵黛……你——”

“知道吗?阿尔德涅……从那个人间地狱逃出来时,我是从下水道钻出来的。我被打得不成人形……从那天起,我原本的梦就碎了。我曾经以为自己命中注定会是个英雄,结果却……”

她惨笑着摇了摇头,脸就像是纸张一样的白——她将手中的剑刃放到了自己腰间的其中一条触须上。

“其实我什么都不是。我被萨巴斯当做一个没有心的兵器创造出来,然后长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疯丫头……一直到此时此刻为止,我的生命完全就是一出闹剧。如果我真的死了,有你陪着也不错不是吗?阿尔德涅……阿尔德涅!”

一边呼喊着随从的名字,她狠下心,用刀刃毫不犹豫地斩断了腰间触须之中最粗壮的那一根——那一刻,强烈的痛感让她径直张大了嘴巴,然而就在她即将尖叫出声时,一颗拳头却恰到好处地塞在了她的双唇之间,把所有的痛苦都堵了回去。

“冷静……昏迷的人是不会尖叫的,所以……安静,茵黛,我会继续帮你隐瞒下去……但我向你保证。”

顺着茵黛的齿痕与嘴角,阿尔德涅的鲜血自被咬破的手上点点滴落而下——与之相伴的,是这位从者眼角的泪。

“你……我不会让你死去的。你给了我生的希望……所以,我会拼上我的一切为你而活。就这样……茵黛?茵黛!等一下,茵黛!”

茵黛没有回应他——因为就在那根触须从病床上落下的同时,圣女骑士的身体同时也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整个倒在了被褥之间:阿尔德涅与身旁看不到的优昙一同慌慌张张地将手指伸到了她的鼻下,那里俨然已经如垂死之人一般气若游丝,但即便如此,茵黛依旧还紧紧握着自己的佩剑,任凭阿尔德涅如何去抠也掰不动她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