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时,她觉得时间仿佛已经走过了一个世纪。

她能觉察到自己正仰天躺在什么东西的表面,而唤醒她的感觉是疼痛:那是她自从第一次拥抱泥浆以来,已经很少体会到过的感觉:疼,全身都疼,就好像所有的骨头都被捏碎了一般……不,应该说是,就好像所有的骨头都先是回到了自己的体内,随后又被捏成了碎片一般,令身体中每一道再度苏醒过来的神经都尖叫着开始抗议起来。

她忍受着身体上的不适张开双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暧昧而又柔和的橙黄色天空,万里无云,看上去仿佛就还是刚刚笼罩在大炮之街上空的那一抹晚霞:然而,身体下方的触感却清晰无误地告诉她,这绝不是正确答案。

钟声悠远地敲响了三声。

她在地面上扣动着自己的指尖,触感既不热也不冷,只是一种硬硬的、平实的存在,如同填补着世界底部虚空的地板。她不知道自己在触摸着什么。

于是,她坐起身子,看到自己还依旧穿着之前的女仆长裙,只是前襟上的花纹已然与此前大相径庭:原本,她的着装只是以最简单的方式遮住了胸口上的那朵昙花,而此时此刻,女仆装的前襟上已经被贴心地开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破口,令那朵花孤单却又肆意地伸展在空气之中。真奇怪啊,明明是昙花,可是却从来也没有凋谢过……

三只刺绣上去的蜜蜂正围绕在这个破口、这朵昙花、这颗异化的心四周。掬一捧花蜜入怀的动作,就这样被凝固在了线条与色彩之中。

她站了起来。自视线所及之处延伸开来的,是一片金黄色的草原。不是因为秋季夺走了所有一切的葱郁,而是因为这里的每一片草叶,都在那温暖而又暧昧的光芒之中,被撒上了一层厚厚的金色粉末。尽管如此,当她弯下腰时,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触不到哪怕最纤细的一缕草叶,因为就在她的脚下,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就这样将她与这片还在风中摇摆着的草原隔绝开来。

她的整个身子,距离脚下的土地都有着至少五公分的悬空高度:幸运的是,那一缕吹拂着草原的风也依旧吹拂着她,而且当她做出尝试时,还发现自己依旧能够像是在现实之中一样,依靠冥泥的帮助肆意重塑自己。

这里肯定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现实。但如果仅仅是一片空无一物甚至无法触碰的草原,接下来自己又该……

——这里当然不仅仅有一片空荡的草原。这里有她一生的故事。

当她在心底发出疑问时,那个刚刚已经出现过一次的陌生声音便再一次响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这声音究竟来自何方,只是当她试着去环顾四周,搜索说话者的身影时,却在那个她最终确定的方向上,看到了一个高耸于地平线之上的锐利轮廓。

那可能是她曾见过的最华美的城,甚至比那座虚假的艾琳诺瓦看上去还要更精致、更真实:金黄色的墙壁上,开着数之不尽的六角形小窗,而在城池之下的护城河中,流淌着的则是正在欢唱的蜜糖,一边冒着泡泡一边散发着阵阵甜香。黄昏的光芒斜斜地从城池后方投射而下,然而她看得很清楚,这座城池没有影子。就好像她自己行走在这片草原之上时一样。

那是一座心形的蜂巢。硕大无朋的蜂巢,它的臣民、它的孩子们正密密麻麻地在城池的墙壁上爬上爬下忙碌着,没有向她投来更多的目光与注意力。

钟声悠远地敲响了三声。随后,八音盒在空气中奏响迷茫的旋律。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反正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不如去讨一碗蜂蜜来喝。

于是,她开始在这片草原上空行走:哪怕她依旧只是一个19岁的女孩,但这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要比整个世界还要更大。草原,蜂巢,天上的暮光与晴空,所有一切都像是被卷入了一盏高速旋转的走马灯——这纷乱的光与影令她有些头晕目眩,但当她停下脚步时,这所有的风云变幻也就此宣告结束。

她站在了蜂巢正前方的大门外,有方糖与花瓣组合拼接而成的桥横贯于蜂蜜护城河的正上方,将她与这座头重脚轻的城池一线相牵:支撑着这颗心的,仅有那最尖端的一点点而已,还被开成了一道宽敞的拱门,以及一道螺旋向上的楼梯。当然,楼梯也是蜜蜡凝结而成的,就和这颗甜甜的心其余每一个角落一般无二。

拦在桥头的大门并没有即刻为她打开,但就在她于门外停住脚步的那一瞬,周遭方圆三十米之内的每一只蜂便都一同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挥舞着翅膀来到了大门两侧——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这每一只蜂的体型都和一个六岁左右的孩童几乎别无二致,但无论是桥头的这道大门,还是护城河另一侧那道通往心房内部的大门,都有着将近三米的高度:明显不仅仅是为了这些蜂准备的,更何况它们还可以经由墙壁上的蜂房窗口进进出出。

再一次,蜂没有对她开口说话:它们并没有足以讲出声音的喉咙,仅有用于吮吸花朵的口气。领头的蜂用纤细的六足合力抽掉了大门背后的闩,随后便和另一只同伴一同将双开大门有些费力地向两侧拉开,为她打开了前行的道路——她就此踏上了糖果铸成的桥,脚下的触感也由那原本的平实与单调,转化成了一抹化不开的粘稠,仿佛地面无时不刻不在拥抱着她的脚踝一般。

所幸的是,这段路程没有让她花费太多气力与时间,哪怕蜂们从没向她伸出过援手,仅仅是在远处一边静静地看着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和这个看上去要更加庞大的异类保持着距离——不过至少,这些全员都在腹部生着一根毒刺的小家伙们也没有来找她麻烦的打算:不知道为什么,她甚至在恍惚之间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蜜蜂。

蜂房内部的通路就和外面更加寂寥的世界本身一样暧昧不清:不仅仅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由滑溜溜的蜡和黏糊糊的蜜构成,也是因为在这里时不时就会出现毫无意义的空房间、回环路乃至于死胡同。她行走着,每来到一个交叉路口就要停下自己的脚步,不是为了寻找方向,仅仅是因为要好好分辨一下自己刚刚从那个入口走来而已。

但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自己没有走错——或者说,她仿佛在那朵常开不败的花朵中听到,有一阵与这片甜美格格不入的黑风在对自己倾诉着:每当她走对了预感之中的方向,这个声音就会变得更清晰一些。尽管她始终都没有听清这声音究竟在嘟哝着什么,也能够肯定这不是刚刚那个指引自己的声音,但在第一次听闻的瞬间,她还是第一次在这片陌生而又虚假的世界之中找回了安心感。

像是回应着她从未停下过的脚步,她发觉自己脚下的蜜糖正变得愈加粘稠,也愈加浓郁。前方正等着我的应该是这些蜜糖的源头,她有些踟蹰地想着,恍惚间却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刚刚进入这座蜂房前曾看到过什么。

她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窗口,探出头去,发现外边什么都没有了。纯黑色的背景像是在嘲笑她。

——好吧,这意味着我还得继续向前。是这样吧?

朦胧的预感依旧在不离不弃地诱惑着她,而那个在花中悖动的声音也变得愈加不安了起来:她捧着自己的心走在一颗蜜糖一般的心中,孤独而又不安。没有人说话,连蜜蜂们都不见了。

她仿佛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穿过一道道门与窗,穿过走廊,翻过干栏与围墙:蜜糖静静地涌流着,自我塑造着,一直堆积到与她胁下相齐平的高度,但在这一片暧昧的粘稠之中,她却不觉得自己的行动受到了一丝一毫的阻碍。她已经习惯了这份甜蜜,天知道用了多久,时间在这里的存在感实在是太过于微薄了。

一切都在香甜之中趋于凝固。只有她例外。她行走着,行走着,如同世界依旧还在旋转。

她来到了道路的尽头。她找到了目的地,心底那个声音响亮得快要把她的花朵撑爆了,但她还是听不清哪怕一个最简单的字,只是在抬起头时,于正上方看到了一颗悬吊着的奶白色巨卵。

她听到卵壳破裂的声音。不知为何,她像是忽然有了世界上最不可阻挡的力量一般,在这已经几乎要淹过她喉咙的蜜糖中挣扎着,来到了卵的正下方,将手臂高高地举向半空之中。

啪啦,啪啦。碎片包裹着蜜汁滴落而下。

她在自己的双掌之中感觉到了沉甸甸的重量:那一刻,周遭所有的蜜糖都如同蒸发了一般消失无踪,仅剩下身穿女仆服的她静静地站在这女王蜂的王房正中央,被突如其来坠入怀中的重量压倒在了蜡质的地面上。

她从不安与惊惶之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蜜蜂。她仰卧着,那柔弱如薄纱一般的翅贴着地面;她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鼓鼓囊囊的虫腹被黄色与黑色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图案,在腹部尖端还有着一根坚硬而又敏感的毒针。比起偌大的身驱来,她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她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而在她的怀中,静静地躺着一只白白胖胖的幼虫,有着长长的、纯黑色的柔软口器。幼虫将其伸入了她胸前那即使化身为虫也未曾改变的花朵之中,吮吸着初生后的第一口琼浆玉露。

钟声悠远地敲响了三声。随后,八音盒在空气中奏响迷茫的旋律。最终,优雅而又空洞的竖琴声乘着凝固的风悠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