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传送核心进行长距离旅行时,旅行者在跨越距离的同时并不会有多少时光流动的实感:在优昙看来,那感觉就像自己先是被有些粗暴地丢进了水中,然后又从水底最深处的另一片液面中“掉”了出来一般。整个过程虽然不能完全说是仅仅只有一瞬,但合计耗时也不会超过三秒钟。

——只是,当“影镜”号的金属结构就此从眼前消失,在她双眼的一闭、一睁中,被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山所取代之后,优昙还是在心底感受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悲伤:她已经回不去了,和她的主人一样。

相比之下,茵黛至少在表面上还保持着冷静:是啊,只是一切都回到了从前罢了。她再一次成为了萨巴斯的公主,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时一样。然而现在……

“咱们到了。这里是大炮之街的东侧……确切来说,基本上是在大炮之街和钢心堡的正中间。咱们首先要向东走一阵子,我之前提到的那座萨巴斯据点距离这里应该不会太远。”

魔女就像是一台发条动力的魔像一般机械地讲着:在优昙看来,她的双唇正像是失去了灵魂的控制一般颤抖着,以至于让她的语调都跟着微微打起了颤。

“开门的暗号是‘骑士的诗篇’么……哼,还真是和这座据点本身很相配的口令啊,以现在的眼光看来。”

“名字?”

“是啊,名字,据点就是再秘密也得有个称呼,而这座据点的名字——如果没被换掉的话,应该是叫做‘茵黛之剑’。在父亲掌权的年代,这里是萨巴斯的总部,也是我的出生地;而在我舍弃了伊索尔德·普利斯坎这个本名、加入教会骑士团之后,我就是借这座据点给自己取了现在使用的名字。”

茵黛就像是在研磨着时光本身一般,在开口的同时不住地低声咕哝着:魔女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剑,如今的“茵黛之剑”已经是教皇当年御赐给茵黛的特务骑士佩剑了,只是这把剑同样也被它的主人带上了一条教会未曾设想的道路。

“我最擅长的果然还是叛逃和任性。你说呢,优昙?”

女仆沉默着低下了头:她感觉到一只手掌按在了自己的肩头,随后则是轻轻地抚弄着自己的鬓角。

“无论如何,至少感谢你没拒绝和我一起过来。”

“没办法。如果说主人你是对这个世界本身好奇,那我就是在对你好奇——尤其是在我自己那点秘密都已经被你看光了之后。切西的事,我的意思是。”

女仆长突然牢牢地抓住了魔女的手,随后用力一掰,像是抱着一大板巧克力一样把茵黛的指尖送到了自己的嘴边,用牙齿轻轻地啃咬着:换做是普通人,恐怕整个手腕都会在优昙这一扳的力道之下折断。

“优昙?”

“这是咱们之间的约定哦,主人。我为你提供服务……而你要将你的悲伤与秘密全部都分享给我,无论是旧有的还是新生的。为你分担这些本就是我的责任所在,而于我而言,这也算得上是工钱了——尤其是在我自己的秘密都已经被你看光了的现在,主人。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任性。”

茵黛沉默了。感觉到自己被如此这般地在乎,她甚至有些不习惯了。一直以来她都没能习惯这一点。

“行吧,随便你。本来就只是濒死时缔结的主仆契约你还这么当回事……真计较。”

“否则咱们未免都太孤单了。记得吧?‘我不想一个人去死’……这可是主人你自己在告诉我那场处刑时亲口说出的话,所以也不要只是一个人这么活下去啊。”

魔女头也不回地率先迈出脚步:跟上她时,优昙只觉得自己的脚步第一次变得沉重了起来:却也前所未有的坚实。

“那就先听听我讲的故事吧。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迎接二人的将不是这个世界的未来,更不是什么亟待拯救的灾难:只是一个魔女的过去,一个人的阴影,仅此而已。

即便打着“反帝国”组织的旗号,萨巴斯作为一个主要由帝国人构成的组织,所营造的据点也依旧是标准的帝国式建筑:唯一的特别之处或许在于,作为一个隐秘地点的“茵黛之剑”将自己的入口也隐藏了起来,不过这点隐蔽可难不倒曾在这里生活过很长很长时间的魔女大人。

随着主仆二人行进的脚步,围绕在四周的景色也一点点从荒山变成了废墟,变成了一座已然死去的城市:过去曾经可以通行步行者级钢机的街道,现在已经污损得连供人行走都有些勉强了,瓦砾和裂纹几乎统治了这里的所有路面。优昙抬起头,道路尽头是一道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恰到好处的缺口如同是什么人刻意为之的结果一般,正好足够一个成年人弯着腰通过;而在她面前,茵黛已经弯下了腰,将身子挤成一个滑稽的C型,有些吃力地从那个裂口中挤了过去。

“这里本来叫做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在三百年前的帝国,拥有强大力量却被人畏惧、甚至被帝国有组织猎杀的魔人与魔女们为了争取自己应得的尊重,曾向当时的帝国政府发起过声势浩大的战争——这些反抗者以萨巴斯之名团结在一起,成为了一支短小却精悍的力量。葛洛莉的祖先,那位初代炽铁魔女安瑟,实际上在当年也是萨巴斯的高位成员。之所以现在葛洛莉会被安上一个主教的头衔,恐怕也是为了安抚她吧。”

站起身的同时,茵黛同时在悠悠地诉说着一段早已故去多年的往事——优昙的脚步接踵而至,只是在女仆长接触到铁丝网之前,一根从地面之下突刺而出的铁钉便毫不费力地穿透了她的脚掌,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而又毫无征兆。

“小心点,踩着我的脚印走。”

茵黛微微摇了摇头:幸好优昙触发的机关并不是足以对她造成伤害的类型。她记得这里所有机关的位置和种类,也知道哪怕是在她叛逃之前,这些机关就已经没什么人再去维护了,但是她也不好说这么多年过去之后,机关之中还有多少依旧保持着运作。

“而三百年前,萨巴斯最初成立的地点就在咱们的脚下……就在这座城镇,但是这个新生的组织空有理想却缺少物质基础与后劲,最终并没能在帝国的铁蹄之下坚持太久。没过几个月,帝国就取得了全面胜利——大部分的萨巴斯成员都被逮捕,押送到了帝国最北端的格雷西亚省隔离起来,从此再无音讯,仅有一小部分人还散落在帝国各处,隐藏着,等待着。至于这座曾孕育了萨巴斯的城镇,在战争结束后就遭到了帝国军最彻底的……抹除。”

一路走着,茵黛也没有忘记向优昙指出路上的所有标志:红色废纸折叠成的玫瑰花束;倒在地上的黑色铁艺灯杆;受了潮的大口径曳光炮弹,有着深绿色的弹头;一座粗陋可笑的断臂女人白石膏雕像;身穿紫色内衣、充满挑逗意味的假人女郎:红、黑、绿、白、紫,穿过铁丝网之后,这片废弃广场中有着数十个各种颜色的路标,但只有按照顺序通过这五色路标之下,才能找到正确的路——否则,引出来的将不仅仅是一根钉子。爆炸、穿刺、碾碎、射穿、烧毁,人类适用的死法如果全部罗列在一起,绝对足够写成一部百万字的餐厅菜单。

“事后,重组起来的萨巴斯残余在这座废墟下方构筑起了全新的基地,不仅仅作为总指挥部,也同样算是对前辈们的祭奠……起初还会有帝国军时不时骚扰一下这处属于殉难者们的圣地,不过很快他们就把这里忘记了,就好像萨巴斯也没存在过一样。”

当一座状若濒临崩塌的歪斜通讯塔,以及塔底一座已经严重锈蚀的大门出现在二人面前时,魔女的讲解便也就此戛然而止。

“到了。茵黛之剑的入口……”

出现在二人面前的大门正中央有一个直径接近半米的圆形转盘:茵黛将手掌抚摸在转盘之上,随后先是向左转了两圈,然后又回过头向右转了四圈。当她的动作停止时,看似已经损毁严重的大门便“呀”地一声缓缓向着左侧打开,随后却从中传来了一个虽然听起来很年轻,却明显有些沙哑的男声。

“暗语?”

“骑士的诗篇。”

里面沉默了一秒,随后有红色的灯光亮起:借着灯光,优昙在大门后方看到了一条斜斜向下的狭窄阶梯,诸多暗红色的魔法光球甚至可说是有些荒谬地悬浮在通道两侧墙壁上的孔洞之中。那个拦在通道入口处的金发男子个头虽然很高,但是面容看上去却还带着几分稚气——更加引人瞩目的则是自他头顶垂下的一对扇状犬耳。显然他并不是人类,而是一位兽耳族魔物,但在萨巴斯之中出现非人类成员本身就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欢迎造访茵黛之剑……欢迎回家,伊索尔德大人。或者说,我现在该称呼您为茵黛吧?既然您用这座据点为自己命名。”

“还活着啊,山城……”

“当然。在您叛逃前我是您的贴身侍卫,所以我可是一直在好好珍惜着这条命,也一直在看护着这个家……等着您有朝一日回来领导这里,或是血洗这里。只不过,无论如何,希望您不会介意我之前还侍奉过其他人。”

山城对二人挥着手,示意她们跟着自己一同走下楼梯,茵黛与优昙都照办了。

“其他人……”

“特莉丝坦大人。她嘱托我们要好好迎接公主的归来,还为您留下了一点纪念品。”

当他们一起跨过门槛时,那厚重的金属大门便“轰隆”一声砰然关闭。昏暗的红光之中,优昙可以依稀在两侧墙壁上看到不少的萨巴斯标志图案,但在其中两个图案的夹缝之中,还有着一条用红色笔迹写下的涂鸦留言,在阴森的空间之中分外显眼。

“她在艾琳诺瓦如愿以偿……”

优昙低声念着,而听到这句话的茵黛则像是在咀嚼着什么一般,任凭两颊不自然地蠕动着,直到一句脱口而出的恶言恶语打破了几近凝固的空气。

“真恶心。”

优昙一边说着一边侧过头。女仆长可以很清晰地听到,走在最前方的山城朝通道角落中吐了一口浓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