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探索礼拜堂和探索士兵宿舍的人选调换一下,那优昙十有八九能注意得到那块被茵黛无意间忽略掉的寝室门牌:人总是会对那些与自己更加相关的名字倍加留心。

而此时此刻,呈现在女仆面前的破败礼拜堂中却没有什么足够引起女仆注意力的东西:十字方舟教会的经典教导每一个信徒以绝对实用主义的步伐行于世间,如齿轮一般和谐地共同运转着,

——除了讲坛上那块被摆在桌面正中央位置的金色齿轮。

显然那就是用来开启机库大门的钥匙了:类似的东西,优昙在洛尔瓦庄园中也曾经见到过。想要打开一道帝国式的锁,很多时候需要的都会是开锁者把特别的齿轮嵌入到密码盘中,由此接通驱动大门的动力机关。

她就这样没有一丝迟疑地走上前去:礼拜堂中,被淤泥与枯萎的妖莓藤蔓覆盖的颓倒长椅在她的靴子跟下被踩出了阵阵令人不快的嘎吱嘎吱声,但当她将那块大小接近一块怀表的齿轮收入怀中时,同时映入女仆眼帘的还有模糊的字迹一行。

“有一天,曾伤害了你的我也将腐朽。我将不会为祈求宽恕浪费神的怜悯,只愿不灭的你,能在我腐朽之后,依旧有那些比我更悠久的花形影相伴……”

她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金属讲台的表面,感受着这些几乎被灰尘填满的刻痕:优昙不是很清楚留下这些话的人究竟是谁,但即便是与此无关的她,也能够感受到当年留下这些痕迹的那个人究竟有着多么深沉的心。

——讲台正上方,同样是雕刻在金属墙壁上的十字方舟教会祈祷词已经因锈蚀而无法辨识了。优昙之所以能认定那些话是祈祷词,仅仅是因为她知道教会礼拜堂在大多数情况下会选择的装潢风格与元素而已。

在这里应该会有祈祷词,所以那些像是字迹的模糊刻痕十有八九会是祈祷词,仅此而已;但讲台上的这短短一行字时至今日却依旧清晰得足以让自己阅读。

作为奴仆,优昙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她极为有限的阅读量,并不足以让她判断这句话是不是引自什么文学作品——只是如果当年那个人仅仅是在写实,优昙想着,那他未免太过可怜了一点。

“虽然只是猜想……但如果这里真的是因为诺克斯毒素泄露导致被废弃,那无论是什么花,恐怕都——诶?”

转身意欲离开时,女仆只是无意间在脚下感觉到了一阵古怪的触感:像是踩在了一根弹簧上,地面在被她一脚踩出一个坑洞的同时,也在用微弱的力道与她相抗衡。

——有机关?!

在椴木市招待所地下曾经历过的一切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明知此刻大门正在自己的面前,但优昙还是以最快速度就此向后一跃——那座刻着字的讲台是礼拜堂中仅有的遮蔽物,而随后她的背就狠狠地撞在了那锈迹斑斑的金属表面上。

然而,随后却并没有任何陷阱就此袭来:优昙诚然自讲坛后方听到了一阵磕磕绊绊的机关运转声,就像是已失修多年的闹钟依旧在强行走动着一般。确认这四周真的没有任何危险之后,她循着这充满阻滞感的声响从讲坛边探出了头——讲坛后方,那座原本被祈祷词刻满的金属墙壁此刻已宛若两扇大门一般轰然洞开,露出的却不是任何能够被描述为“机关”的存在。

“这是……树?不对,是铁艺雕塑吗……”

全高接近五十米,直向礼拜堂天花板而去的庞然大物就此呈现在女仆面前:钢铁被锻造成为树干与枝丫的形状,那银光闪烁的表面不知道是经过了怎样的处理,就连一丝锈痕也看不到,而在每一根枝杈之上,都有数之不尽的花朵以银丝被固定在这精致而又沉静的铁树之上。

亮银色的树叶是无言的臂膀,而被环绕其中的,则是由纯白色的纸张折叠而成的百合花——有成百上千朵永不凋零的纸花,挂满了这棵永不枯萎的铁树:即便在这仿若万物都已然腐朽的黑色世界之中,每一朵花正中央由水晶雕琢而成的花蕊也依旧在顽强地散发着柔和的金光。没有生命的光,也是永远不会熄灭的光。

那一瞬,女仆几乎忘记了自己来到此处的目的所在:如同被那光芒所吸引一般,她踏着和猫儿一样轻柔的脚步来到这神圣的铁树之下,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了那冰冷的枝丫——她无意如那些曾无数次洗劫了这座训练营地的拾荒者一般亵渎它,她只是想去触碰这棵树的一部分。随便哪一部分都好。

——下一刻,在构成花朵的纸张上,她看到了更多的字迹:虽然内容不尽相同,但都写得歪歪扭扭的,像是出自孩童的手笔。

“这都是……用感谢信折成的花?帝都贝瑞莱特圣女之忆孤儿院,献给一位无名的赞助者……?”

恍惚之间,优昙隐隐约约地在自己尚且为人的回忆之中找到了这个名字——不同于有帝国军作为后台的斡旋所们,从这座建立在一座旧垃圾场上的教会孤儿院中,曾走出了数百位优秀的教士与技术者。可是……

“圣女之忆……圣女?”

——恍惚之间,优昙仿佛看到那个懦弱而又善良的少年骑士就这样单膝跪倒在一组光秃秃的铁架面前:他脱下了沉重的教会僧袍,将那些他以某个少女为名所行的奇迹一点一点编织成为少女永不知晓的花朵,随后点缀在这冰冷的钢铁之上。

是啊,他身边应该曾有一个世上最危险的女孩:以至于,他会为了自己相信的善良将她送上刑场:优昙听过类似的故事。只是,女仆却还是第一次猜到那个曾以正义之名编制绝望的少年,随后自己又做了什么:她仿佛能看到,他在这他难以承受的温暖面前深深地低下头……

优昙深深地低下了头——在这棵铁树下,上百个身穿灰衣、佩戴面具的女孩布偶正静静地蹲坐着,红色的眼中充满天真与慈爱。布偶的做工很粗糙,在女仆优昙看来甚至可说是乱七八糟的针脚看上去就像是某个孩子随手乱弄的……没准现实也真的是这样吧。

在他的忏悔室中,罪人选择将所有的宽恕与救赎都留给了其他无罪的人。所以现在……

“终于都回来了吗……”

机库门前,葛洛莉与莫顿都并没有等待太久:即便障眼法遮蔽了他们的身姿,但凭借冥泥与白黏土之间那种无法消弭的对立与共鸣,魔女和她的仆人还是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主教与羽生少年所在的位置。

随后,茵黛与优昙便分别将各自寻获的齿轮插入了大门两侧暴露在外的传动机构:不仅仅是确实没有发现任何东西的茵黛没有带来什么值得一虑的消息,连优昙也没有向自己的主人汇报任何发现——直觉告诉她有些没有根据的猜想还是不说为妙,除非自家主人凭借主从关系强行撬开自己的脑壳。

更何况,随着机库大门缓缓向着两侧打开,出现在四人面前的是足以让他们抛下一切疑惑之物:不出茵黛所料,出现在四人面前的东西确实不仅仅是一台帝国军步行者机甲那么简单,但……

“这……搞什么?!”

巨大的阴影就此笼罩在了四人的头顶——除了莫顿·依科特之外,三位女士几乎是齐刷刷地愣在了原地:只是因为她们全都认得面前这足有几十米高的大家伙。

“盖博尔格……这不是史黛拉曾经测试过的那台实验型巨大钢机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即便是此时经过改造后全高接近七米的嘉兰百合,在这尊身高接近五十米的机械半人马面前,也是仿佛儿童玩具一般的渺小——而此刻大家伙已经注意到了脚下四只小蚂蚁的存在:从那高高在上的钢铁心脏之中,传来了一个冰冷而又压抑的女声。

“……当然是因为我想给大家一个惊喜啊,影镜行动队的诸位。原本那台用神像改装成的盖博尔格固然已经被你们之中的某两位亲手击毁,但史黛拉·洛尔瓦带回来的数据,已经足够帝国再开发一台新的,顺便修正一些原设计之中的小问题——比如说,把有人驾驶的机体改装成为通过魔力波动进行远程遥控,亦或是在其背部加装足以搭载对消灭飞弹的发射器。”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语一般,钢铁巨兽令自己人形的上半身微微向前倾斜:成排的发射轨道如翅膀一般自巨人的肩头向两侧展开,只是目前出现在一行人面前的这台机体并没有在发射轨道上搭载飞弹。

“对消灭飞弹……是你炸掉了椴木市,然后嫁祸魔物挑起战争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虽然如此发问,但迎着那庞然大物走上一步的同时,优昙已经在心底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她一百二十分地希望自己是错的,但现实仿佛在有意和她对着干。

“帝国军特别行动部队队长‘夜毒者’最高指挥官,切西·妮朵丝……我只负责追捕,真正执行毁灭的是我的上官。嘛,虽然直接追踪你们传送的痕迹还是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不过追踪史黛拉·洛尔瓦的信号,可是还没有任何问题的——也亏得我一直没提前动手让她永远闭嘴,否则我不知道还会花上多长时间才能和你们……和你相见啊!”

一边说着,巨人将原本就固定装备在右腕之上的长矛就此向下一指——接近三十米长的凶器就此精准无误地将尖端对准了优昙的心窝。

“优昙……你这肮脏而又残暴的怪物,把最爱我的姐姐玛特尔·妮朵丝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