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莉丝坦站在囚心之原大森林外某一座无名山包的最高点:爆风与冲击波席卷而来时,她用脖颈之上的金色围巾把自己裹得更紧。风干的植物纤维之间传来了成熟而又厚重的香气,掩盖了泪水的苦涩。

“永别了,贝拉多娜……”

最后一次用那独一无二的名字呼唤她之后,妖女转向了停在身边的帝国女军官。切西·妮朵丝和妖女一样深深地低着头,只是和之前在极光镇外出勤时所使用的装备相比,现在的夜毒者队长完全可以用“全副武装”一词来形容:她脚下的军靴换成了在后方收纳有折叠刀刃的个人定制版,而在她的背后,正背负着的是一双看上去庞大而又沉重的金属臂甲,以及一个看着像是某种能量背包的魔导装置,金属冲压而成的表面上还镶嵌着一颗闪烁着蓝色光辉的魔法水晶。

——那是特莉丝坦在蕾嘉的委托下,亲自为切西制作的迷你传送装置,里面还附加了一台超小型的新型魔导引擎用于驱动女特工身上所有的魔导器械:这也是她们两人来到这里,以及把刚刚那颗飞弹送到这里的根本手段。萨巴斯作为一个地下魔法师组织,虽然不像是魔王们一样可以拿出那种足以转移一艘战舰的大家伙,但资源的匮乏让他们在“小型化”这一条路上走得比任何人都远。

“确认到‘和平缔造者’经由空间通道准确命中光辉庭院。长官的目标算是达成了一部分,不过特莉丝坦,白黏土的回收工作……”尽管开口时说出的内容有点像是兴师问罪,但当切西转过头来时,语调之中却毋庸置疑带着化不开的惆怅——这一点特莉丝坦也完全能够听得出来。

她是优昙的妹妹——妖女对于这一点的了解,甚至比她自己还要早:毕竟在和洛尔瓦庄园“合作”时,她就已经调查过优昙的出身背景,并且从中挖出了切西·妮朵丝这个名字……只是,当时的妖女可从没想到过这个用“逃难至此的孤儿”掩饰了所有过往的女仆小姐,现在会和自己、和茵黛又有了如此多的交集。

“回收失败了。不过我想,蕾嘉长官应该也不缺这么一点点的量了吧?以我们萨巴斯提供的、此前来自于艾琳诺瓦的存货,培育出足够多的人工生命体来生产这些生命之源,我觉得根本不困难。确认到白黏土没有落到我们看不上的那些人手里,我觉得这么说会更恰当。”妖女有些阴阳怪气地回应着,“蕾嘉的安排是把这一切都推到魔物们的头上并借此向皇帝进言发动全面战争,而鉴于空间转移魔法是帝国‘本就达不到的技术水平’,成功的机会还蛮大的……倒是你之后会怎么做呢?影镜行动队——他们就算不清楚是什么人弄来了这枚飞弹,也一定会是魔物们进行辩解的关键。作为刺客们的领袖,你应该会受命去追杀他们吧?这支包含你姐姐在内的队伍……”

切西没有立刻作答——或者说,没有作出否定表现。实际上,对影镜行动队的秘密追杀令已经躺在夜毒者总部的办公桌上了。特莉丝坦诚然做不到以外人的身份参与军队决策,但她的预测在切西看来准确得可怕。

“我会执行我的任务,这是作为军人的本分。但姐姐……”

“我不会左右你的决策——我也没兴趣听你的决定,因为我的姐姐同样也在那支队伍里。茵黛……到底该怎么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呢?就算我说了实话恐怕对你来说也会很难理解吧……”打断切西时,妖女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不做掩饰的悲伤——并非是针对她口中“不会理解”的切西本人,而是对于她自己。

“我和你一样。有必须要去完成的任务……无关喜欢或不喜欢,又有谁会期待和姐姐拔刀相见呢?但是不完成任务的话,我恐怕永远都不会安宁。说句可能有点极端的话吧,切西——”那一瞬间,妖女伸手抓住了切西的双肩,看上去就像是在跌倒前死命抓住了一棵同样在风中颤抖着的朽木,挣扎着让自己不要倒下一般,“真有极端情况的话,你大可以去当逃兵,但我做不到。我是特莉丝坦,这个名字就是我永远的牢笼。我——”

妖女想要说些什么——没准能有一万句难受的话,但终究她还是沉默了,漫天黑夜扼紧了她的喉咙,也让无需呼吸的她感觉到了窒息感。

“……抱歉,我有些失态了。我可是还要和你们一同目睹罪孽在火焰中燃尽的萨巴斯领袖啊,我怎么能为这种事伤心呢?”

听起来是很张狂的话,但在切西听来,特莉丝坦几乎是在抓着心底的最后一点点依靠安慰自己——由此,夜毒者的指挥官第一次在向他人伸出双臂时,没有戴上那副足以捏碎一个普通人的铁手:魔导引擎只是赋予了其脱离本体、在四周自由飞翔的能力而已,切西早已用这双爪子切碎了接近四位数个可怜的目标。

尽管如此,她的双臂还是被金属臂甲所包裹着:当她触碰到特莉丝坦的脖颈与围巾时,她自己甚至什么都感觉不到。

“盔甲可能会有点凉……而且如果硌到了你还请直说——”

“谢谢……谢谢你。”

由此,二人再也没有说出更多的话:远方的林中,爆风消弭之后留下了一个荒凉而又寂寥的大坑——以黑泥与白黏土作为弹药填装的弹头在爆炸后,就连一丝灰烬都不会留下:不仅是绝佳的破坏性武器,更能完美地抹消掉帝国军自身在这起事件中的所有痕迹。

“我为了找到我自己,挑起了一场世界大战。我是不是太过傲慢了?还是说,这该归功于那个把愿望赋予我的人……你觉得呢,切西?”

“我不知道。不爱我的人不属于我的世界,而那个变成了怪物的姐姐……”

“相信我,她依旧挂念着你。”特莉丝坦轻轻咬着切西的耳尖,“孤独之人留我一个就可以了,只是我希望——”

“……特莉丝坦!不如我们就这样离开这里吧……去没有人能够找得到的地方!战场也好,那些愿望、任务什么的,触碰不到的亲人,所有这些全部都抛开,我们一起!”

——那一瞬,特莉丝坦看着面前切西那瞪圆的一双大眼睛,彻底愣在了原地:一秒之后,妖女摇了摇头。

“我不能。除了达成那个心愿之外……我找不到重获自由的可能。如果你想离开的话,我可以帮你向蕾嘉伪造一份阵亡证明——”

“不必了。我……会等你。”

太阳就此彻底落入地平线之下:光芒褪去之时,二人的身影就此彼此相拥着,沉入了一条撕裂空间的缝隙之中——同一个瞬间,不远处枯枝之上的猫头鹰自枝头一跃而下,落地时便显露出了林德尔·尼兹原本的模样。

“可怜的人啊。你可曾知道作为一个人,在重压之下重新站起的方式有不止一种吗?”他轻轻地叹着——抬起头时,他恍惚之间只觉得自己在那尚未完全黑掉的天空之中,看到了一座朦胧的街市。

恬静,优美,不同于虚伪的艾琳诺瓦,那是如同历史上曾真实存在的阿姆·阿洛特一样不存在悲伤的天堂:哪怕那里没有日光,风也永远都是温暖柔和的,而在星光闪烁之下,繁华的街市有着温柔而又优雅的轮廓。

“我还是你们的希望吗?若海,凉凤,塞蕾斯托,翠丝卡……”

他们至今还沉睡在某个就连老猫自己都去不到的地方——在夙愿达成之前,他永远也不会选择沉眠。只是达成夙愿的方式或许不止一种,不是么?

“林德尔……”

他的太太来到了他的身后:依拉朵娅用右手轻轻揉着林德尔的猫耳,她的左手则正隔着宽大的外袍抚摸着有些臃肿的大肚子。

“你永远都是。就像你对茵黛的称呼一样……你我一样也是继承者。仅此而已啦。”尽管大肚子让她的身形有些走样,但依拉朵娅微笑时的样子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变质——那是一份超越了百万年的温暖与安慰,“只不过别太紧张。如果你想走一条新路出来,我是不会拦着你的。倒不如说,我期待你回心转意很久了。”

“是么……?”

“嗯。就算只是一个‘庭院’一般的天地,但一旦看得久了,也还是会爱上啊。”松鼠小姐妩媚地眨了眨眼,“否则,我也就没必要再去为极光镇劳心费神了不是?而且,固执可是会让人脸上也变老的啊。”

“切,你这家伙……”

那一刻,老猫紧绷着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舒畅笑容——他伸出手指刮了刮依拉朵娅的鼻尖,他们已经有好几千年没有这么放松地亲昵过了。

“那就这样吧——只不过,前提是这一次的实验结果没有让我再失望第十万次:当指向毁灭的秒针再度开始转动时,咱们首先还是要保证能赢才行。”

“我明白。上一次试验中遗留的临界点已经确确实实地影响到了这一轮——就让我也看看,孩子们的成长能走到哪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