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的折翼与纯黑的骨骸化作泡影,锈蚀的锁链与血染的利爪融为污泥:当那无畏而又悲伤的吼叫停止时,优昙垂下了头,就连原本梳理整齐的发丝也乱成了一团糟。她伤心地脱下了怪物的皮套,在一滩不知为何物的黑色粘液中,对着一具无头的尸体低声啜泣着,如同变回了那个四岁的女孩。

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如此刻骨地伤心落泪了。她习惯了太多。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而冥泥则屏蔽了她的感官: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处竞技场的,只是在视线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之后,在一块铁灰色的天花板下看到了茵黛与葛洛莉的面庞。

“你醒了。”她能听出茵黛的声音似乎在微微颤抖,“这里是椴木市公立接待所客房。按照规矩,你和小贝莎应该就是在这里的会客室与市长大人见面,但你当时……”

“你当时晕倒了,一地的黑色泥浆都被烤干蒸发了。”接下话茬的是葛洛莉那听起来永远都带着一份温暖的声音,无论是热情抑或关切,“其实那些就是冥泥吧?用茵黛的话说,你当时应该是……”

“活性化。我知道的……”直到此时,优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听起来都有点像是个大叔了。“浑身都疼……”

她感觉到身下应当是一张舒适的钢丝弹簧床,就像是她在洛尔瓦庄园时的卧榻一样——万幸当年的洛尔瓦老爷并没有把她真的当做是一个人形宠物:只不过,当她意图从床头坐起身子时,有一只柔软而又温凉的手却及时地挡在了她的肩头上。

“你应当好好休息。听话,优昙……我还没追究你就这么直接主动活性化的责任呢。这是你这次控制住了,如果失控的话——”

“安心,主人。我没有你那么多的执念和怨恨……我不会像你一样吞噬半座城的。”作答时,优昙苦笑——有半句话被她咽回了喉咙之中:我做不到,因为我已经习惯于侍奉他者而非残害他们了。

“小贝莎呢?”清了清嗓子,女仆试着向自己的主人发问,语调中自然也带上了应有的谦卑恭敬——然而无论是茵黛还是葛洛莉都没有回答。

她们已经都用不到再代替那个真正被问到的人来作答了:当优昙侧过头时,映入她眼帘的是又一个身穿黑白女仆服的矮小身影。贝莎·艾什莉的新衣服干净而又合体,而那一刻,优昙则感觉就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贝莎在这里,主人。”小小的女孩对着优昙轻声开口,声音清澈而又充满感激,“原本按照熔炉竞技场的规则,作为被代言者的我如果能有幸免去死罪,就要去吃五年的牢饭,但是……”

“但是……?咕——咳!咕唔……”当优昙有些吃力地强行从床上坐起时,从她的喉咙中再一次涌出了如同鸟鸣一般的低沉吼叫:与此同时,小贝莎则坐在了她的身边,用身体轻轻蹭着优昙的胸膛。两位女仆都很清楚,那里的触感柔软而又冰冷。

“因为我是从斡旋所里出来的女孩,所以没有公民权,刑法中适用于非公民的责罚只有死刑一条,还因为主人的胜利而被排除掉了。”小女孩说着,她那足以超越年龄的老成与冷静同样也是让优昙对她充满既视感的原因之一,哪怕现在的她比当年的女仆长自己年龄要大些,“所以作为补偿,总督大人的秘书亲自下达了指令:她给了我一次做出选择的机会,是继续作为一位奴仆服务于您,抑或回归斡旋所。我本想回去补课的,但是——”

“但是你害怕给我添麻烦?相信我,你回去了才是麻烦……咳,因为那样我恐怕会忍不住把整个斡旋所都拆了的。小混蛋……”

咕哝声中,优昙就此将自己新收到的仆人紧紧揽在了怀中。这一次,茵黛也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她完全能够看到优昙心底的那点小纠结,而当她趁着优昙尚未醒觉时将这一切告知葛洛莉时,主教大人更是直接愣在了原地,久久才回过了神——与之相伴的是一个淡淡的微笑。

无论如何,也无论是对于优昙还是贝莎而言,苦难……苦难都已经过去了,至少是暂时过去了。看护人与被守护者,现在二人之间的关系不过如此:只不过,却还是有一点点现实障碍阻隔于刚刚彼此成双的二人之间。

“我说,优昙。应该不用我额外提醒你吧?咱们此行原本的目的,可不是让你就这么认养一个干妹妹。”在说到“优昙”这个名字时,茵黛有意无意地加重了一点音调:不出预料,魔女几乎是立竿见影地就在小贝莎的脸上看到了一抹掩饰不住的惊讶,相比之下优昙的回应尽管依旧还很沙哑,但是却冷静自然的多了。

“我当然没忘。我得趁这个机会见到‘这一个’洛尔瓦。”女仆长用环抱着小贝莎的双臂,在开口的同时于面前半空中划了一个无形的引号,脸上的表情也由此露出了一丝讽刺,“然后胁迫他关掉所有的毒素注射器,我当然记得……啊。”

像是终于又想起了什么一般,亦或是因为自家主人看向自己时那充满质疑的目光,在用十足的讽刺语调说完这几句话后,优昙又像是惊觉自己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换上一副委委屈屈的调子接下了自己的话茬。“我会记得先试着和他平等交涉的。虽然我不觉得这会有什么结果就是……”

“可是主人,等一下……优昙?这个名字到底是……”

“是她的本名哦,小贝莎。”还不等优昙自己作答,魔女便带着一脸乖僻的笑容凑到了小女孩的面前:那架势活活吓得小贝莎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向后猛地一退,颤抖着的身躯差点就直接“陷入”了优昙的双峰之中。

“这,这到底是……你们该不会是想谋害总督大人的魔物破坏分子吧?!虽,虽说主人应该是魔物没有错,但这——”她的声音中充满了稚嫩的惊惧:优昙甚至能感觉到贝莎正在自己的怀中抽搐。

这让她很不舒服,贝莎的发丝都已经搔到女仆长的心脏上去了:冥泥构筑而成的外表可做不到像是真正的皮肤一样,能够阻隔这些细小尖锐之物……哪怕贝莎的头发一点也不硬。

“真抱歉,这可要取决于那位总督大人是否配合咯,小家伙,如果他不打算接受我们的主张关掉所有的毒素反应釜,那我也不会介意用他的脑壳去堵住那些铁疙瘩的阀门!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茵黛,你身后正抱着你的那个家伙本名叫做优昙,我们都是魔物,而她是我的奴仆正如你是她的。”一边说着,茵黛则是以极富戏剧张力的动作将双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前:就差把指甲直接刺入那同样软塌塌的胸口之中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现在你可已经没有选择权啦!”

“你……你噁爆了……”

当小贝莎用几乎如同蚊子叫一般弱气的声音小声叨叨出这几个字时,那一瞬茵黛的脸上……简直比万花筒还要更精彩。

“这是你教她的?”五秒钟后,魔女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比熟石灰更干涩的话:在她的视线中,优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像是在竭力地忍耐着什么。

“英雄所见略同嘛。”优昙闭上了自己的眼,为的是不在主人面前直接笑出眼泪来,“噗嗤……”

“你再笑!再笑?!”

“不,不,主人,我在斡旋所接受过专业的训练,无论有多好笑我也不会笑。”优昙将自己左手的大拇指与食指一同伸入了口腔之中,在开口同时撑住了自己的双唇,为的就是不让笑声漏过面部肌肉的阻隔从嘴角渗漏出来,“除非忍不住。”

“除非忍不住!”魔女身后,主教第一时间大声复读出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随后便捂住自己的嘴以最快速度溜出了房间。下一秒,杠铃一般的笑声就此让整座招待所中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葛——洛——莉——!啊啊啊啊啊啊——”

那一刻,茵黛头顶迸发而出的是一朵水蒸气构成的小小蘑菇云:魔女当场用自己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优昙的床上,以至于差一点就把优昙的身躯连带着她怀中的小贝莎一同震到了半空之中。“你们……你们这些家伙!一个一个的都在调戏我!优昙你给我在这里等着,我非得让葛洛莉那家伙消停消停不成,老娘不发威她当我是她妈的邻家小妹妹吗?!”

不等优昙做出任何反应,一阵漆黑色的粘稠飓风就此跃出了客房的大门,旋即追随着那阵火花一般爽朗的笑声绝尘而去——显然,这一路上也少不了混乱与神伤了,优昙想着,终究将压抑不住的狂笑欲望变成了贝莎面前一个淡淡的微笑,而后者则只是如同雕塑一般愣在了新主子的怀中,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额……主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那个红衣服的大姐她……”

“她是人类,你放心。不过以后还是要记住叫我优昙,明白了吗?”她有些爱怜地摸了摸小贝莎的头发,帮她擦去了额头冒出的冷汗,“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有关我们和总督大人之间那点破事。我和洛尔瓦这个姓氏之间还真是有缘。”

“可是主人,我还是不明白,你们到底是——”

“我们是大魔女茵黛和她的助手们。”优昙一边摆动着自己的身体,一边不无戏谑地回答着,“欢迎你踏上我们的贼船,小贝莎。记住船名是‘影镜’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