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今天,明天——时间的概念,对于茵黛而言早已淡漠了——也正是拜此所赐,总有些事情对于魔女来说,会如同昨日一梦一般清晰。

——比如说那个翻来覆去出现在她梦里的日子:为了能够摆脱这个噩梦,茵黛甚至已经足有七年没有睡过觉了……虽说她本来也不需要睡。

只是,逃离永远不等于摆脱,更不等于忘却——身后,优昙的呼喊声在树林的阻隔之下时断时续,然而在魔女脚下,踏过积雪时所发出的嘎吱声响却是一直在陪伴着她:记忆犹如一片比冥泥更为浑浊的黑海,而此时此刻魔女的海中,俨然已经卷起了一座汹涌澎湃的大漩涡。

——她还记得,那天的帝都贝瑞莱特也在下着雪:在气候苦寒的帝国,仅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国土有着像样的夏天,只是在那一天,帝都格外地冷。

三天前,她被从监狱转移到了这座位于帝都中央广场附近的小教堂中,与她作伴的是两位十字方舟教会的年轻教士,以及另一位她根本就不认识的囚犯……据说是位贪婪的官员,同样也有两位教士陪伴着他。

这暂行关押他们的地方是一座带着锻铁栏杆的礼拜堂,完整的空间被分为两半,分别羁押着年仅16岁的魔女,以及那个脑满肠肥的男人——每过几分钟,那家伙就要去吻一吻教士递来的十字架,而茵黛这一边,若不是因为脖颈上紧紧束缚着她的项圈令她根本无法调动自己体内的魔力与泥,她没准会选择直接砸碎这坚牢,杀光周围的一切。

——即便她曾有过希望。

“抱歉,茵黛……我还是做不到掩盖所有这一切……”

“我愿意相信你,但是你身上的泥实在是太过危险,作为帝国的骑士,我不能……我做不到为了你一个人,拿更多无辜者的生命开玩笑!”

那是那个揭发自己的人,一周前在审判庭终审现场说出的话——犹如透骨尖锥一般戳碎魔女心底所有柔软的话。她没有办法反驳——谁让他当初在跟随自己时,就曾经立誓要成为帝国最忠诚、最锋利的剑呢?现在他可真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隔着教堂那厚重的金属大门,魔女几乎能够借助声音想象到此时此刻门外的情景——传来的声音是一阵很大的喧闹声,由欢呼、戏谑与嬉笑一同拼凑而成的喧闹声:即便在魔女看来,处死犯人会是一件很严肃的事。

人群会在街上挤成杂色的洪流,建筑物的每一处凹陷中都会多出一尊活生生的塑像——男人们会踮起自己的脚尖,奋力使自己的目光能够越过前方更多人的头顶,而女人们则会把自己的孩子扛在肩头,让自己的下一代代替自己记住那令人血脉沸腾的一幕。

人生最伟大的奇观就是死——茵黛还记得,那是自己的父亲曾说过的话:由此,她便在自己的13岁生日当天,将这奇观赠予了他……但现在,轮到她自己了。

“准备迎接人生中的最后一刻吧,两位。”

冰冷而又平静的声音回荡在空落的礼拜堂中——茵黛与那肥胖的男人一同抬起头,看到有十二位身穿麻衣、头戴兜帽的苦修士已经在大门两侧排成了两列纵队,为两位死囚划出了一条狭窄而又笔直的通道,通往那隔绝人世与死亡的大门;而在教堂大门正前方,开口讲话的人则是个在如此低温之中依旧赤裸着上身的高大男人,身上唯一的衣着就是一条宛如从破烂雨衣上剪出来一般的胶质短裤。他的左侧腰间插着一把生了锈的短刀,右侧腰间则佩着一把沉重的晨星锤,只是锤头部分被做成了齿轮的形状。

他是刽子手。

最靠近牢笼的两位苦修士打开了囚笼的大门,而教堂本身的门扉也于同一时刻,在液压机构的驱动下“呀”地一声豁然洞开——那一刻,大门外的一切都仿若中了魔一般,变得寂静无声:取而代之的则是那宣告行刑开始的钟声,与富有机械质感的祈祷词。

“鸣铜钟一声。”

“转动发条,在大釜之下铺好火与燃料……”

领读工作由机械完成——无需号召,所有围观的帝都市民们便一同低下了头,伴随着死囚与行刑者的脚步声轻声念出祈祷词的后半句:那一刻,那个肥胖的男人已然快要走不动路了,只得由身边那两位作陪的教士搀扶着缓步前进,他的目光甚至还在四处寻找着什么,就仿佛在这如同死海一般虔诚的信众之中还会有自己的救星一般。

——唯有茵黛依旧高昂着头,步履坚定地迎向自己的命运:或许此时此刻,仅有广场中央那座深灰色的绞刑架四周还没有被围观的人群挤满。这刑具旁两位原本正喝着小酒的行刑人助手此刻已经站起了身,但令魔女意外的是,那里所悬挂的套索仅有一根。

“鸣铜钟二声。”

“拉动拉杆,打开阀门,驱动活塞,以蒸汽赋予钢机以超越肉身的生命……”

即便冥泥构成了魔女的身躯,但在这项圈的作用下,茵黛完全能够肯定,只要这绞刑架能够让此刻无法调动泥浆、身体回归于一般人类结构的她失去意识,那她也就和已经死了区别不大了:她的身躯或许并不需要依靠呼吸维持存活,但依旧还存在的窒息感将一点一点让她的意识就此飞散——直到项圈朽坏之前,她的身体将一直一直地存活下去,犹如一个永不会打开的棺材一般羁押着她那本质上依旧还是源于一个普通人的灵魂。

通俗点说就是,她将被就此封印,而她已经接受了这一切——只要能等到某一个人能够将她的项圈解开就好,但是……

这又会需要多久呢?直到世界消亡前的最后一刻吗……

走在脚下那冰冷的铆接钢板地面上,魔女尽管依旧还保持着自己的信念,但却已然低下了头——那不是臣服,仅仅是为自己的未来而感到悲哀罢了。

“鸣铜钟三声。”

“由是,锤与砧发出铿锵之声:钢机之神遣祂的天使乘方舟下凡,将我等置于铁锤之下加以锻造,令我等破碎而又精进!化为齿轮,构筑文明,以血润滑,令那钢机永世运转,赞美钢机之神!”

先一步站上绞刑台那一刻,茵黛听闻身后低声的祷告已然燃烧成了一片狂热的呼喊——然而,当她回过头时,看到的却是意料之外的景象……不,或许在看到绞刑架上只有一条绞索时,她就应该明白这已是必然了。

教堂尚未合拢的大门之中,第一十三位修士如同掉了队一般,气喘吁吁地穿过了魔女曾昂首经过的道路,将一张粗糙的草纸递向了走在两位犯人身后的刽子手——那一刻,茵黛看到自己身后那个肥胖的男人,几乎已经要被惊吓得晕过去了。

“赞美钢机之神,是赦罪令!有令赦犯人一名!”

“赦罪令!”

广场之上,人们高声齐呼。

“赦罪令!”

茵黛依旧保持着镇定……表面上。在她身后,那男人听闻这种喊声,则是用尽最后的力气站直了身体,以嘶哑的声音大声咆哮了起来。

“赦免谁……告诉我!说出来啊!”

“赦免巴兹·古夫。他的弟弟提交了新的证据,而经审判庭裁定——巴兹·古夫被改判无罪!”

刽子手大声读出了纸条上的内容,旋即将其交回到了苦修士手中——那人退回到了绞刑架之下,而走在最前方的魔女,则仿佛从那几乎已然麻痹了一切的佯装陶醉之中苏醒了过来一般,以尚且稚嫩的童声高喊出声。

“赦免……巴兹·古夫?这个男的?!他妈的为什么不是我……我们不该是一起死的吗?!你们凭什么只杀我一个……我不接受!不接受啊——”

“闭嘴,魔女!杀害圣女茵黛,还夺取了她的容颜……这种大罪本就无可饶恕!”

眼看着茵黛已经开始尝试着挣脱手上的镣铐,甚至还打算去抓脖颈之上的项圈,刽子手则是在下令的同时,对着身旁的两位助手做了个手势——他们立刻便将茵黛按倒在地。失去了操控冥泥的能力,她不过是一个16岁的小女孩。

——如果可能的话,她即便只有牙齿和指甲可用,也想要将身旁那个男人撕得粉碎:她无法接受那人能如此享受到她即将“失去”许久的生命。

她本打算如同接受特务骑士的佩剑一般高傲地接受命运赐予自己的一切——但是,当听闻自己的同类能够得救时,她所发出的第一声呐喊却依旧是刺耳的咒骂。

说到底,人是鳄鱼的子孙——冷血,自私,只会流出名为欺骗的眼泪……那一刻,魔女在愤怒之余,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悲哀。

而或许是因为魔女挣扎得太过厉害,刽子手也放弃了将她强行绑上绞索的意图,而是命令着自己的助手们先是将茵黛的身体直接提起,旋即再一次按着她跪倒在地,跪得是如此之深,以至于魔女能感觉到自己的下巴被绞刑架那粗糙的木刺扎得生疼。

“杀死她!杀死她!”

广场之上,两万个声音都在齐声高呼——令人热血沸腾,不是么?

这时,那个递上赦罪令的修士恰好便出现在了魔女的面前——两双眼睛彼此相隔甚至不到一寸,一双是魔女的红眼,另一双则是一对黯淡的棕眼。

“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又是你……”

“……抱歉,茵黛,我向审判庭递交了你所有的辩护词但是——”

魔女耳边,修士的声音就此在下一个瞬间断绝——刽子手解下了腰间的晨星锤,将其高举过顶的同时,也示意自己的两位助手就此走开:魔女挣扎着想要站起,但还不等她做出更多反应,那把锤已经砸到了她的右侧太阳穴上。

她像一头羊羔一般面朝下倒了下去。

收起锤后,刽子手为一动不动的魔女翻了个身,旋即甩开锤子,拿出刀子——他割断了茵黛的喉咙,随后又跳到她那瘦弱的身躯之上,猛力用脚踏:每一踏,魔女的脖颈之中便涌出一股污秽的泥浆。

只是在下一秒,或许是因为用力过猛——茵黛的整个头颅,连带着脖颈之上的项圈,便一同脱离了身体,掉落在了绞刑架下阿尔德涅的脚边。

那一瞬间,魔女在自己的心内重新点起了十三根生日蜡烛——于灵魂之底,她再一次感觉到了火焰。

纯黑色的粘稠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