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黛从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提过自己曾在骑士团经历过的任何事——不要说刚刚和魔女结识没多久的优昙,即便是绘司,对于茵黛的印象中也同样包含了这句话:只不过,她比女仆长更早一些得知茵黛曾身为骑士、还拿到过特务骑士这种级别非常高的荣誉称号这一点而已。

说到底,优昙也能够想明白的是,既然选择了生活在魔物的地盘上,那就最好不要整天宣扬自己曾是魔物的敌人——她其实完全能够理解茵黛如同当做这层身份从不存在一般的淡漠态度,只是理解并不代表着女仆不会好奇……就连绘司也是一样。

更何况,既然自己有心挖掘自家主人的秘密、帮助她分担一些心理负担,那么……

——此时此刻,鉴于一同行走在雪原林海之中的仅有女仆自己、替骑士长拿着法杖的绘司、被一块手帕蒙了眼的阿尔德涅以及那个状况外的巴兰·古夫四人,优昙也就主动向着绘司用眼神做出了表示:先是瞟了瞟阿尔德涅腰间的佩剑,随后则是带着三分疑惑地轻轻侧了侧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询问——我可以就这把剑的事和这位骑士长聊两句么?

显然,绘司在女仆做出了动作的同时也就领会了她的意思——拼命点头的同时,就连老板娘自己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期待,与之相应的则是手上连续拍打着胸前的动作:看到这一幕的同时,优昙有一个瞬间甚至差点笑出了声。

这是啥意思呢?当然是——搞快点,我也很好奇!

好吧,好吧。既然干妈已经点头了,那自己这边……还纠结什么呢?虽说不知道这位骑士长会不会真的说出什么,不过……

“那个……阿尔骑士长?”

开口的同时,优昙脸上几乎已经露出了一丝坏笑——请允许我尝试一下!

“嗯?听声音……是优昙小姐吧。”

“是我。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向骑士长打听一下……您既然说,这把佩剑是什么思念他人的信物,那么……可以向我们分享一下您的故事么?无关自警团与帝国,我只是单纯从个人角度出发感觉有些好奇,如果您不愿透露的话也没什么。”

“这个啊……那可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不过再讲故事之前——优昙小姐,我可以先问您一个问题吗?刚刚一直都是绘司女士在说话,我也没来得及问。”

很明显地,骑士长在开口的同时,也在语调之中掺入了一份难以被觉察的严肃——而此时此刻,女仆长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问题?您讲?”

“刚刚在进攻矿坑时,我的队伍发现了一个应该是隶属于萨巴斯组织的冥泥傀儡——不过我们并未与其正式交战,因为当时这具傀儡正被束缚着,我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消灭掉了。当时我就发现,束缚着这具傀儡的东西居然也是冥泥,但显然并非来自于她本人……之后,我军就在下层发现了您和绘司女士,并且……”

即便依旧被蒙着双眼,阿尔德涅也还是依旧将头转向了优昙所在的方向——或许是因为看不到眼神,那表情在优昙看来,已经可说是无限接近于敌意的严厉了:相比之下,如果阿尔德涅此时此刻摘掉了眼罩,那么他也一样能看到女仆那几乎已经变成了黑灰色的脸。

“优昙小姐。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冥泥的气息。纯粹、包容一切也吞噬一切的暗——虽说并不像是萨巴斯那些妖人一样充满戾气,但正是这一点才让我更加……不解,而现在你又向我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我无意向你亮出武器,即便是在谈判结束之后,但我可以……问一下优昙小姐,你为什么要向我问出这个问题呢?你到底……是什么人?”

“……魔女茵黛的仆人。这么说应该足够直白了吧——如果那个让咱们彼此怀疑的原因确实如我所想的话。”

既然对方已经有所疑虑,那么自己这边干脆就直白一点比较好——反正,优昙能够肯定的是,如果这位骑士长所怀念的那个人真的就是自家主人,那他十有八九也不会是茵黛的敌人……至少他不会把茵黛当做是敌人。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干脆……试探得更大胆一点。

“我可以回答您的问题,既然您已经看出了我身上的这点秘密。没错,我曾经差一点就成了死人,是我的主人以冥泥令我起死回生,但她没有剥夺我的人格与自我……主人的名字是茵黛,而她所使用的剑,和您腰间那一把是同款。之所以向您发问,其实也是因为想确认一下,我的主人她——”

“那既然如此,我可以再替你补充一些——你的主人……曾经是令骑士团打破了传统的所谓金科玉律,历经数百年终于放开了招募人员性别限制的伟大女性,也是……”

“这些我知道。我想问的是……您和曾身为骑士的她之间有什么关系。她……”

优昙抬起头时,她仿佛在那层手帕之后,看到了阿尔德涅那溢满了悔恨的双眼——或许是因为冥泥之躯的缘故,她虽然还做不到像是这位骑士长本人,亦或是绘司老板娘一样,仅仅依靠四周的魔力气息来感知环境,但她却能够更加敏锐地察觉到四周所有人所散发而出的负面感情……没准是因为冥泥本身就倾向于亲近这些吧,而其中自然也包括来自于一位教会骑士的懊悔。

“这个的话……”

“我能感觉到主人……在背负着什么。痛苦也好,责任也罢——我会觉得这一切和她的过去有关,但主人从未开口提及过。作为仆人,我希望能够帮她分担这一切,乃至于帮她磨平过往的阴影,但是——”

女仆的话语就此戛然而止——她能看到身旁的阿尔德涅自那一刻起,便开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与之相伴的则是沉默。压抑无比的沉默。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就杀了我吧。”

终究,依旧是阿尔德涅本人击碎了这宛如时间停止一般压抑的沉默——那是比下水道中的污泥更加阴沉、更加灰暗的自责,而优昙与绘司自不必说,即便是与所有这一切都毫不相干的巴兰·古夫,也在这如同正滴着鲜血一般的痛苦之中颤抖了起来。

“骑……骑士长?抱歉,我……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你没错——你什么都没说错,有错的是我才对!明明能够感觉到她的真心,明明知道她没有恶意,明明一起走上了荣誉的顶峰,但我却——”

“……却在你曾经最敬爱的‘圣女’被怀疑时,在她背后狠狠捅了一粪叉子,你这扫大粪的贱人。”

直到那来自茵黛本人的声音于优昙耳边响起时,女仆才蓦然发现,戈尔卡营地已然出现在了一行人的眼前——甚至,自己一行人身后那位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巴兰·古夫,已经主动离开了众人之间这一片小小的是非之地,跑到一边去找米可交流情况了。

显然,一直就谈不上多有耐心的自家主人已经提前找到这里准备汇合了——但对于优昙而言,她还从没听闻过自己的主人以如此复杂的语调开口说过任何话:那不仅仅是单纯的恨意,更有一层几乎让女仆有些喘不过气的压抑,乃至于……她本应已经习惯了的绝望。

“茵黛,你——”

“是啊,我还没死……因为我想死也永远死不了。如此污秽的我重新出现在了你的眼前,是不是脏了骑士长大人的眼?啊,抱歉,你还蒙着眼……那就是我的声音脏了你耳朵了。先是凭借和我的搭档关系一起拿到了特务骑士的佩剑,然后又靠着在审判庭上,拿我要你保密的东西作为证言把我送上绞刑架,换来了更高的官位——阿尔德涅·范布隆克,你他妈还真是很懂官场这一套啊,混得还滋润吗?!”

“不是,茵黛,我——”

“你想说什么?是好久不见,还是对成为了你升官发财垫脚石的我表示感谢?抱歉,我只希望能和你再也不见!”

那一刻,魔女几乎是如同躲避瘟疫一般以最快速度转过了身,丝毫没有去过问阿尔德涅出现在自警团营地的理由——有一瞬间,优昙甚至会觉得她要立刻通过传送水晶回到克劳迪亚,哪怕她恐高。

——不,不管她要去哪,现在对于自己而言,应该做的就是……!

“……抱歉,绘司老板,我去去就来。”

打了声招呼之后,优昙甚至没有去看绘司做出了什么回应,便立刻以最快速度拔腿追向了茵黛离开的方向——不像优昙设想的一样,魔女并没有去往营地之中的任何一处,而几乎是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不管不顾地冲向了营地的另一端。

她要远离那个男人——但是,如果是我的话……!

“主人!等一下……请等一下!”

积雪在二人脚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惨叫声——当一主一仆宛如两道疾风一般卷过整座戈尔卡营地时,优昙能够感觉到,自己在身后留下了诸多惊讶的目光:然而,她知道自己真正需要在意的唯一,就正在眼前。

茵黛在逃离……加速逃离所有的悲伤,妄想着能够找到一座足够闭塞的山洞来逃避一切,而自己正需要去做的,就是——

“加速,优昙……更快一点!追上她,逼她放弃所有的孤单,哪怕是用最粗暴的方式……”

——也要让你好好地哭一场……主人,至少能好好地倾诉一下也可以啊!

“如果您真的意图逃避……那就让我成为您的小屋吧,凭借这颗因您而得以继续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