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优昙甚至觉得自己见到了真正的世界末日——大地液化成为流动的深渊,而那由人所创造的一切则无不在这淤泥之中溶解、崩溃,宛若小孩子的纸飞机落入奔涌的瀑布。

或许这就是主人在全力阻止的景象……就算她也是冥泥的使用者,但她绝不会想要整个世界都变成一个巨大的泥潭——那一刻,优昙甚至是有些不着调地想到了这些和“立刻找到茵黛”相比,距离要遥远得多的事:也许这就是主仆之间的相互影响作用吧。

当然,至少和自己的主人相比,优昙有自信能用更快的速度把思路从另一个世界之中拉回到现实,而非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只不过,有些难题也并不是单纯调整一下思路就能解决的,比如说……

“混蛋,我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她明知道会是这种结果!看到她了吗……哪怕是一点点的痕迹也可以!”

凭借自己操控重力的本事,此时此刻的绘司自觉地帮优昙插上了一对翅膀——有一瞬间,女仆曾想过去试着再次呼唤之前对阵史黛拉时背后生出的那对血翼,但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生:更加亟待解决的问题则是……

“我可做不到在一片黑芝麻糊海里找到一个小煤球……!”

——无论是在白里寻找黑还是反过来,都不是什么过于困难的任务:但如优昙自己所言,她根本做不到在一片漆黑之中找到同为暗影的主人。诚然,茵黛的肤色是在这片黑海中绝对无比显眼的苍白,但问题在于……

“更何况,我怀疑主人是溶于冥泥的!她本人就是由泥构成的,所以说……”

“……你怀疑得没错,于我、于茵黛而言这种东西并不是意外情况,但问题在于——优昙。还记得刚才特莉丝坦提到的话吗?关于你……得以幸存的原因。”

透明的反重力肥皂泡中,优昙所唯一能够紧紧握住的就只剩下了绘司的手——当她开口时,女仆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她就像是在害怕自己即将说出的东西一样,仿佛那些字句会咬舌头。

“是说……主人承受不住更多的冥泥,所以把一部分泥浆分给了我,给自己减轻负担——是这个意思吧?”

“我事先说明,有关冥泥我知道的也不算多……茵黛和我明确提过的东西真的很少,但她至少明确告诉过我一点就是,这种东西所谓‘剥夺五感、侵蚀灵魂’的原因所在。”

继续说下去之前,生有鹿角的老板娘轻轻地闭上了自己的眼——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在开口前,先审视一下自己即将说出的话会不会过于冗余。

“人的灵魂本质上也是拥有意志的生命力……或者说魔力,而我们每个人之所以性格迥异,就是因为‘灵魂的颜色’,也就是生命中六种属性魔力的配比,是因人而异的——当然了,这种差异更多来源于后天的养成。”

“而冥泥……”

“其一,虽然茵黛总是喜欢把冥泥当做什么死亡的象征,但这只是她的说法而已……我个人认为,从生命力构成角度来看冥泥也是生命,只不过是一种与人类和魔物都完全不同的生命:绝大多数情况下,当冥泥与其他生命相遇时,就会在同化对方身体的同时,试图用自己‘生命的颜色’涂抹对方——不仅会涂抹掉对方的人格,而且如果对方的生命力没有虚弱到一定程度时,还会使其身体也在剧烈的排异反应中崩溃。当然如果能够避免身体崩溃,最后得到的就是一个被冥泥侵占了灵魂,最终身体也将被同化为冥泥的人偶。”

一边说着,绘司甚至抽出时间摸了摸优昙的头——怜爱,乃至于长辈对后辈的期待与托付。

“而你,以及你的主人她自己,则是在人偶的基础上更为特殊的存在——没错,你们是同类,如果你想的话她就是你的未来,因为你知道,有种门槛并不算特别高的黑魔法叫精神操纵……俗称洗脑。本质上,这也是通过魔力改写他人灵魂颜色的术,只是不会同时为其赋予冥泥所带来的身体变化,而且还是能够解除的……而你和茵黛之所以没有因泥浆而失去自我,就是因为在肉体生命力被抽空、完美转化为冥泥人偶之前,你们的灵魂就被以类似的方式‘转移拓印’到了某种记录媒体上,然后在身体完成转变之后这个保存着你们灵魂的‘核心’就会借由吸收冥泥本身能够提供的魔力,持续不断地对身体进行精神控制。直观结果就是,你们在醒来后会发现自己的人格依旧还保留着,而随着时间推移,最终就连构成你们身体的泥浆本身之中,也会被重新涂上原本属于你们灵魂的颜色。”

再一次,绘司将视线投射到了脚下那无边无际的泥浆之海中——黑色的水面之上,波平浪静。

“也就是说,我其实——”

“说你是保存了女仆长茵黛所有人格与记忆的一个复制品也是可以的……被拓印过一次的灵魂究竟还是不是原本那个人?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茵黛恐怕也不行。如果按照时间来计算,现在的你还需要依靠核心……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你胸口那朵花来持续维持着自己的心,但茵黛早就不需要了,她在三年前就把自己体内已经完成了任务的核心给摘掉了,但这样就会带来一个问题——当她接受新的冥泥时,她自己原本的灵魂颜色会被冲淡,直至……”

“直至……重新变为完完全全没有心、没有记忆的泥浆——”

——直到此时,原本一直都觉得绘司有点太过啰嗦的女仆长才终于放下了心底所有的不耐烦:取而代之的自然就是惊恐与后怕。

她从来没有如此期待过自己被反驳——但现实却没能满足她。

“没错。就更不用说把她直接丢进这么一片泥浆海里了……后果是毁灭性的。”

“不会吧?我的主人就这样融化在了——”

“先别急着放弃。茵黛自己并不是对这种情况毫无预期……她是留了后手的,在我这里,我之前甚至在类似的场合下,用过这东西好几次。”

女仆张口结舌的那一刻,绘司则是轻叹出声——老板娘将手伸向了自己的金属鹿角头冠,随后则是轻轻转了转其中一个枝杈,如同卸下一个螺丝一般将角冠的这一段拧了下来,随后从中取出的则是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这是……?”

“茵黛曾经用过的记忆核心。”

简明扼要地说着,老板娘同时剥开了那层薄薄的油纸——暴露在空气中的东西却是一小把显然是用过的劣质生日蜡烛,总共有十三根。

“灵魂在冥泥之中扩散的速度并不算快……至少不会很快,但如果没有外力作用,茵黛是没有办法凝聚自身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么她将会缓慢而不可逆地体会到灵魂一点点模糊,最终消散的痛苦滋味,但现在还不算太晚。你自己身体里还有核心存在,不用担心被淹没,因此我需要你……把你的主人用这东西钓上来。”

“哈?!”

“简而言之就是先利用这个核心首先找到你主人所在的位置,然后在她彻底消失前,用核心重新再拓印一次她的灵魂,最后再让她自己再造身体……当初听了原理后我其实不止一次劝过她,要她别让核心离体,但她更担心自己会连核心也一起失去,留着这东西至少能无限再造出更多三年前的她。”

“我明白了……”

一边说着,优昙从绘司手中接过了那个有些破旧的油纸包——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手中正托着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

“也就是说,我拿着这东西跳进去……然后呢?”

“很抱歉,我从来也没有研习过冥泥相关的术——茵黛留给我的保险措施本来就只是无限再造三年前的她而已,而实际上我也已经复活过她两次了,但我想你一定……不会接受这种结果吧?所以我就试着推导了一下……理论上可行,我只能这么说了,但实际操作……”

“涉足前人未曾踏足过的魔法领域吗……真像是赌博啊,明明我根本不是魔法师。”

期待在女仆脸上凝结成了苦笑——随后,则是无可动摇的决心。

“的确如此。人类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开发出了冥泥这种法术啊,这种麻烦的东西……”

“那不是我现在需要考虑的了……我也好,主人也好,我们依旧彼此互相亏欠——在还清所有的账面之前,我会活下去,也不会容许她就这么一睡不起!祝我好运吧,绘司……谢谢你!”

闭上双眼的同时,一滴泪水自女仆眼角凝结成形——轻轻地荡着,却不曾落下。

“最后一个问题……主人在遇到我时已经快极限了,那她的极限——大概是什么程度的?绘司老板……”

“用这片海来做一个单位的话,大概是这些的三分之二吧……所以我才敢肯定她扩散得不会那么快。不要用视觉层面的体积来衡量冥泥,这不是纯粹物质层面的存在,茵黛灵魂的所在……也不仅仅是现实世界中的位置那么简单。”

“感谢——那就让我游个泳吧。”

舍弃一切尘世叨扰,女仆就此主动踏出了绘司的重力扭曲场——下一秒,沉闷的水声自老板娘脚下传来,宛若优昙跳入了一片真正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