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魔物,实际上是一个统称——泛指人类之外一切能够使用魔法的生物。自然,这是由人类单方面下的一个定义没有错,不过对于大多数拥有智慧的魔物而言,能够拥有一个统一的名号,将不同种族却利益一致的所有个体团结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换句话说也就是,所谓的“魔物”从来都不是某一个单独的种族——即便仅仅是其中拥有智能的种类,都可以被划分为至少上百个种族,而如果把那些一般被所有智慧生命都当做是动物来看待的“野生魔物”也算进去,魔物的种类或许能有上千种。

——这是优昙在尚且为人时,就曾在各种帝国出版物上见到过的描述:或许是因为当前形势下确实已经有一部分智慧魔物和帝国之间保持着友好,这些描述至少在表面上保持了应有的客观与公允,然而对于女仆本人而言……

“很不可思议吧?这可是人类绝对做不到的——不同种族的魔物诚然有着大相径庭的生活习性与认知方式,却依旧能够居住在同一座城市之中……相比之下,在人类社会中即便仅仅是信仰的不同,没准都能酿成血流成河的惨剧,多丢人呐。不过优昙,在深入了解这里之前……”

通往城市中心区的路口前,茵黛先于优昙一瞬停下了脚步:女仆还没来及去思考自己的主人是有什么打算,便看到一只小巧玲珑的喷壶被魔女举到了自己的眼前——下一秒,纯白色的水雾便被茵黛毫不顾忌地喷射到了优昙的脸上。

那并不是普通的水——尽管谈不上有什么刺激性,但女仆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闻到这雾中弥漫而起的异样香气:若是没有冥泥对于感官带来的负面影响,女仆恐怕就要被呛得涕泪直流了。

“主人,这是……?”

“是信息素。还记得吧?罗兰德是由蚁群管理的城市……只不过,在罗兰德蚁后数量庞大的眷族之中,只有一部分血亲才拥有和你我一样的智能,数量最多的工蚁,以及负责在城市中心区巡逻的兵蚁,它们的思考能力其实并不比你作为人类时驯养的小猫小狗高多少,尤其是兵蚁。它们完全是根据气味来判断敌友的,如果你身上没有信息素的味道,那就抱歉了——等着被咬碎吧。”

一边说着,茵黛甚至还伸出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做出了一个割喉的手势——那与其说像是阐释与说明,倒不如说更接近于恐吓。

“就算你被咬了也不会死,但我可不想费心给兵蚁们刷牙,很麻烦的。”

“……谢谢您的关心了,主人。如果我真的被咬成泥浆了,那我保证会让所有的痕迹都落到距离最近的下水道里,不过到时候没准还是得麻烦您拿马桶搋子把我从卫生间抽上来。”

“不,那样的话我会亲自下去捞你。就像酸雨流进阴沟,同为冥泥使用者的二人总会带着厄运汇聚到一起的。没准还能嗑俩耗子解解馋呢。”

——好吧,我认输。

侧过头的同时,女仆的脸上流露出的则是无可掩饰的无奈——显然,自己在恶趣味这一点上还做不到合着茵黛的节奏一直说下去,更何况更让自己感觉好奇的显然是城市本身。

或许是因为巧合,亦或是背后还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在,大多数拥有智慧的魔物,多半也都有着一部分人类的身躯:要么是在人类身体的基础上额外多出了一些人类本不应拥有的结构,比如说翅膀、头角或是尾巴,要么是有一半的身躯被整个替换成了其他东西——在帝国的分类方式中,智慧型魔物被按照体态简单地划分成了角人族、虫族、翼人族、蛇人族、半人马族与不定型族六个大类,而据说就连那些与人类交好的魔物们,也一样对这套分类方式表现出了认可……据说。

而罗兰德的居民中,显然是其中的虫族占了绝大多数——正如自己的主人所言,带着一身刺鼻的香水味穿过罗兰德的街道时,优昙所看到的魔物们,大多都是有着人类上半身与昆虫下半身的虫族,偶尔有几个更为接近人形的,头顶多半也都有着本属于昆虫的触须。

虫窝——这是优昙对这里毋庸置疑的第一印象,不仅仅是因为居民:略显闷热潮湿的空气,以及构成四周建筑主体的硬化泥土,无一不让优昙联想到曾在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曾在洛尔瓦男爵后花园中掏过的蚂蚁窝……哪怕这座号称“大蚁冢”的都市,在地面之上并没有类似于蚁冢一般的锥状结构。

只不过,当女仆跟随着自己的主人来到某一座看上去就有些陈旧的酒馆门前时,她所亲眼目睹的情形却又在一瞬之间,将她心中差一点点就完全成型的念头重新打成了粉末:她本以为自己在这座虫窝之中不会再见到除了虫族之外的魔物,然而当她跟随着自己的主人一同走进酒馆大门时,首先映入视野的却是一双略显娇小可爱的……鹿角?

“老板娘?在么……老板娘?”

“喂,茵黛,低下头啊!我在这里!”

——和魔女本人相比,前来迎接二人的这位酒馆老板娘体型显然娇小,或者干脆直接说矮小得多也没有什么错误:就算把头顶的鹿角也计算在内,她的身高也只是将将与茵黛的喉头相齐平……当然,这没准是因为茵黛那甚至比绝大多数男人都略胜一筹的身高本身,至少优昙并不觉得和自己相比,这位脸上甚至还有点婴儿肥的鹿娘会显得矮。

“好吧……合约本身的执行状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帝国边境哨站被毁这么大的动静,自警团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能看得到,然后——”

“想吃的东西和以前一样对不对?一份最便宜的炒饼,但是要把所有的调味料都加进去?”

“嗯,饭钱直接从任务报酬金里扣就是了。”

“好嘞——那么,今天来‘小鹿乱跳’用餐的茵黛,也要帮我把地板擦洗干净哦!啊,你身边的这位小姐是?我可不记得茵黛你……以前有过和别人一起执行任务的记录哦?而且……我想,这位小姐你也不是魔物自警团罗兰德支部登记在册的游荡者吧?”

像是终于注意到了优昙的存在一般,在回应完魔女请求的同时,生有鹿角的老板娘也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戳在魔女身后的女仆小姐——诚然,老板娘一头亚麻色短发之下的那张娃娃脸,无论怎么看都不会让优昙联想到任何与威严或者老成相关联的形容词上去,但当女仆与其四目相对时,却是感觉到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油然而起,仿佛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在那一刹那被看了个干干净净一般。

“抱歉,我是茵黛主人新收的仆从……我的名字是优昙,原本是居住在帝国边境白叶村,侍奉白叶领主洛尔瓦男爵的女仆,在一起袭击中幸得主人出手相救,被收留为仆从的同时也拥有了魔物的身体,您是……?”

反正这些内容就算自己不说,茵黛也不会介意开口说出来:那么为表示自己的真诚,还是抢先一步由自己亲自说出口的好——由此,优昙在作答的同时也暂且放下了所有的顾忌。虽然女仆在自己成为魔物之前也没有见过任何魔物,但开诚布公这一点……

在哪里,对谁而言,应该都不算是坏事吧?所以说——

“酒馆‘小鹿乱跳’的老板娘绘司……如你所见,并非虫族而是角人族,不过我可不喜欢老是被别人揪着这点问来问去——当然除此之外,我还是自警团罗兰德支部的联络人之一,你的主人也是由我负责的诸多游荡者之一。无论如何,欢迎来到罗兰德。”

显然,优昙的诚挚得到了回报:老板娘在开口回应的同时,也十分爽快地对着女仆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双手相握之时,优昙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绘司的体温,和自己那个冰冰凉的主人很不一样,倒是更接近于自己尚为人类时的同类们。

“感谢……不过,自警团到底是——”

“那种事等过会再说吧,优昙……老板娘啊,你刚才应该也听她提到了。”

女仆的疑问才刚出口,便被自己的主人强行塞回了喉咙之中——相比之下,茵黛开口时的表情甚至是优昙之前从未见到过的认真与严肃:女仆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的主人永远也做不到认认真真地去聊什么正经话题,现在看来似乎是判断出错了。

“你指的是……对了,你这次接的任务不是去破坏帝国南部边境的哨站,为帝国军正在进行的集结行动制造阻碍么,你深入到帝国境内白叶村干什么?而且这孩子……”

“和我自己一直在做的事有关……我顺路去办点私事而已,但遇到的意外状况超出了我的想象,留下优昙也是出于了解情况的考虑。简而言之绘司,我需要你的情报支援,具体情况我们不如在饭桌上说?”

“没问题——只要价钱合理,绘司可是从来也不会做赔本生意的哦。”

“只要你不让我用擦地板或者看店做咖啡这种义务劳动来支付报酬就行。没问题吧?”

那一瞬间,优昙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嘴角挑起一个微笑的绘司,在歪了歪头的同时还抖了抖自己的眉毛,看上去甚至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尽管并没有肉眼可见的敌意。

“没问题,小姑娘……真是挑剔。所以说,你现在可以先把你进门时弄的一地泥点子先擦了么?给你拖把!”

“好烦啊,能不能别再叫我小姑娘了啊?而且,为什么只有我每次都得帮你擦地板啊,你看看你店里那帮污泥史莱姆,哪个不比我脏。”

“废话,人家允许我在他们身上种韭菜,谁让你死活不让的?快干!”

“啊——”

尽管在做出回应时的语调之中已经充满了不耐烦,然而魔女还是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老板娘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拖把,随后一路擦拭起自己留在酒馆石质地面上的冥泥污渍来——或许出于安全考虑,冥泥留下的印记还确实是由茵黛本人亲自处理要更合适一些,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的优昙……

“扑哧……”

“——优昙你笑什么?你找死啊?”

“主人,我觉得死这玩意现在我应该是遍寻不得才对——嘛,如果我冒犯了您的话,优昙愿意为此受罚。主人需不需要我教您几手我自己当年作为女仆长时,处置手下那些小姑娘的手法?”

“你少给我操心,我还就不信了,我会的姿势还能比你少?小家伙……给点阳光你就灿烂了是么,还是说你希望我直接接管你的身体?”

“不,不是……优昙向主人道歉。需要我帮您擦地板吗?在这方面我敢说自己是专业的。”

“不必了。作为魔女,没玩过扫把拖把也不太合适。”

显然,茵黛并没有打算把这或许有些令人尴尬的话题延续下去——她就此抛下了二人,转而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地板上的污渍之中,而对于优昙而言,这也成了一个单独向绘司提问的机会。

“那个,绘司老板,您刚才提到说……帝国军在集结?可是,人类与魔物之间的全面大战不是——”

“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就是这样。就算在有些地方、有些话题上人类与魔物达成了一致……不过,我们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存在啊。你觉得呢,小姑娘?你现在是依旧在把自己当做人类,还是已经在心灵层面也认清了自己身为魔物的事实呢?”

一边说着,绘司将手搭在了优昙的肩头——有一瞬间,女仆甚至在担心构成自己身躯的泥浆会把绘司也就此染黑,但这种事显然并没有发生。

“战争……或者说对抗从未结束,更没有改变,只要人类与魔物依旧还都活在这片天地之中,或许对抗就永远不会结束——当然,合作也是一样的。想吃点什么吗?对于第一次到店的顾客,我可以提供一次免单消费哦?”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老板娘……我就先不点菜了,您有什么想推荐给我的直接做一份就好。虽然身为人类时我也没少下过厨,不过现在也轮到我享受一次了,辛苦您了。”

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紧随其后的则是一个有些释然的微笑——女仆很清楚,自己对于所谓“下一步要走的路”还缺乏一个明确的概念,不过值得庆幸的是……

现在的自己,已经有了作为人类时绝无可能拥有的资本与时间去决定这些事情,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