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牧雪 」

> 未知之时 晴 <

说谎者的故事到了尾声,我也吃完了超大的水果拼盘,靠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摸着肚皮感叹着:“真是个凄美的童话!”

“后来,我斩断根系,摘下胸口的漆黑鸢尾,插在少女带来的残破花冠上。代替少女,将花朵送到了已经成为废墟的庙宇里。”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擦亮久远的记忆碎片:“和平降临了,但与少女所期望的完全不同,因为文明彻底消亡了。世界安静了好一阵子。我独自在冰封的世界走了很久,从下层一直到上层,所看见的无非是无尽的冰雪,还有死掉的遗迹。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新的文明诞生又消亡,一切的发展都锁定在轮回的枷锁之中,谁都无法逃离。然而不管过去了多久,我都没放弃拯救少女的念头。很久很久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论我窥晓了多么深奥的规律,那时漆黑的鸢尾花也无法拯救少女。因为涟漪影响的范围是有限的,无论我激起多大的水花,也难以到企及少女存在的久远时光了,厚重的时空将撼平一切。她所存在过去实在是太遥远,我早就忘记了她的音容笑貌。她死掉的历史,再也无法改动了,就像是用钢笔留下的错字,橡皮无法将其擦去。”

“被绝望掩埋的我,决定创造希望。如果宇宙被困在顽固的定律中,如果文明被锁在命运的轮回中,那么一切都是神明创造的剧本,在上演前注定了。我产生一个疯狂的想法:那就制造完全相同的起点,复制全部的准则,同一出剧本就会完全上演。童话故事中的少女必然会出现,剧本必然会有少女采集四季的故事。”

“我如此坚信着!成为了被人遗忘的古老神明。我制造了一个火球,让它极小的尺寸中爆炸,为它束缚上无数的定律,看着它膨胀,看着它熄灭……这是项需要百分百精确的工作,任何一个无关紧要常数发生的细微偏差,都会让宇宙崩坏,让剧本无法执行。”

“经过亿万次的失败,终于在第134217728颗火球里,剧本上演了。”

“如同任何一个新生的宇宙,黑暗膨胀,物质诞生,恒星闪耀,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里出现了生命。接着经历漫长的演化,直立行走的生物出现在蓝色星球上。他们永远都是弱小阴险自大丑陋的模样,不断建立文明,又不断毁灭文明。如我预期的一致,文明被锁在轮回里。但宇宙的游戏剧本似乎并不固定,它充满着未知与随机。因为少女并没有出现在剧本里。我早就应当发觉到,只是单纯地堆砌积木,是无法探知本源的。”

“如同科学的发展,在提出理论之后,只有大量的实验验证,才有资格成立或推翻理论。我又制造了134217728颗火球,一次次失败,一次次精确地调整参数,不断地逼近原始的宇宙。可每一次靠近本源,我都发丝般纤毫的差异里发现更大的落差,它们之间有着如同深渊一般难以逾越的差异。你尽可以试想这项枯燥与绝望的验证,它比任何毒物都致命,如同大麻和红酒,让我在漆黑的巷弄里癫狂。”

“直到,这颗火球的爆发。”他托起双手,仿佛在拥抱漫天的繁星,“我在落差的发丝里看见了无尽的深黑。我站在漆黑的边缘,看见未知的巨兽正在翻搅着混沌的肉汤,黑色的每一次升腾都让我望而生畏。我终于明白,那是我无法翻越的惊涛骇浪,巨兽将会吞掉所有来访者!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回到了那个冰冷的世界。当时,少女就死在我跟前。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垂下双臂,目光如同流星从夜空上坠落。他抿了一口红酒,用了很长的沉默平复颤抖的身躯。

“当我回过神来,终于看见了这些年自己犯下的错误。从亿万颗伪劣火球里,已经诞生出不计其数的本不应存在的、冒牌的、水货的、不稳定的宇宙。此时此刻,它们有的在坍缩中死去,有的即将在膨胀中死去,不可胜数的生命都将在这场滑稽的诞生中惊恐地迎来消亡。没有诞生,便没有毁灭。这便是我不得遗忘与洗刷的罪孽——给万物以毁灭!”

“于是,我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向前,无法跨越鸿沟完美复刻世界,无法从毁灭中拯救少女;退后,无法销毁劣质的宇宙,也无法从毁灭中拯救无数无知的文明。怎么样?是不是像个悲剧的英雄?”

似乎是在确认我是否在认真听,他突然征求起我的意见。这个故事的荒诞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无从判定真假,只能徒劳地想象着,活得比宇宙还长久的男人像捏橡皮泥一样,创造出亿万的宇宙。我感觉十分滑稽,于是摇了摇头。

“就算是被扔进垃圾篓中的废纸球,某天也会诞生狂妄自大的东西。有一天,一个极具哲学意味的问题会出现在它们脑子里——我为什么会诞生?它们一定会认为自己是特殊的,是天选之人,还会意淫出更多的答案,给自己活下去的理由。那无疑这些五花八门的答案中没有一个是正确的。它们之所以会诞生,不过是因为一个说谎者可怜的自我满足而已。如果他们知道造物主,这样的男人,会做何感想呢?”

“每每念及至此,我不由得为可悲的文明生物发出悲叹,又会在心底对他们感到至极的厌恶。”

他抿酒润喉,目光短暂的浑浊后,再次恢复了明亮。他继续说道:“我终止了计划,用上帝的视角注视着浩如繁星的宇宙群,在见证无数个毁灭后,我得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在世界毁灭之前,文明会先毁灭自己。”

“最后我做出了决定。我选择放弃废纸球里的亿万生命,就像不负责的父亲扔掉意外出生的残疾婴儿。我选择继续向前,去跨越巨兽翻腾的黑色海洋,窥探世界的根源。”

感觉口渴,我勉强地抿了一口苦涩的红酒,问他:“海洋那头,会有你想要找的人吗?”

他用着肯定的语气给出回答:“每个意识都是独一无二的,哪怕是销毁了。我相信,宇宙底层下会有某个机制存在,它就像服务器上的日志,记录着一切,少女的灵魂一定在这条机制上得以保留。我只要找到那条记录。”

“光是听着,就知道是件苦力活!”我觉得这个男人一定非常喜欢枯燥乏味的感觉。

“只要能拯救那名少女,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他突然用格外神情的语气说道,我打了个寒噤,赶忙打住他:“咦\~发情的雄性真恶心!”

他丝毫不介意露出满意又恶心的微笑,接着说:“所以,我选中了你!我需要你的力量!”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认真地对他说:“我可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你需要我干什么呢?”

“我想让你杀死我。”

他用着平静的语气回答我,让我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将身体靠近桌子,用手捧着耳朵,问道:“你说什么?”

“我本不属于这块视界,而是更外面的视界。越外层的世界,离造物主更近,才有机会探究本源。因此,我必须回去。而我回去的前提是,只有在这个视界里彻底死掉。但我无法杀死自己,但你可以!”

我没有听错。

“为什么是我?又不是我的情人死了,我才不会帮你。”

他笑出声,或许是觉得我的回答很天真,而后继续说道:“有位作家曾说过,人生就是大闹一场,然后,悄然离去!”

我摇着头告诉他:“没听说过。”

“不过我一直都是悄然地活着,既然如此,那么我想颠倒过来,我想把大闹一场留在退场之时。”

“我可不觉得创造亿万颗宇宙的人是在悄然地活着,相比之下吃点人类的内脏倒显得微不足道。”这家伙说话完全没有半点分寸,也许高视界的生物思维本就与我们天差地别。

他丝毫不介意我的打断,兴致满满地继续说:“这不只是我任性的想法,更是为了让你,还有在你背后的组织感兴趣。”

“虽然花了点时间,不过你总算说道重点了。”这恰恰是我百思不解之处,也就是他捏造谎言的动机。

“如果我直接出现在世人眼前,想必你们并不会答应我的请求,而是会将我关进不见天日的囚牢,一面畏惧着我,一面把我当成小白鼠,徒劳地尝试从我身上窥探世界的起源。在那群阴险狡猾的魔鬼面前,纵有通天手段,也难保不会阴沟翻船。”

我点点头,他所说的,的确是那伙人的行事风格。

“因此,我沦为了说谎者。我捏造出一个又一个谎言,欺骗了世人,欺骗了你,欺骗了世界,甚至到最后,连自己都欺骗了。”

“这个谎言让我成为了隐匿与人群中的捕食者,让我成为救死扶伤却偏爱猎食人类肥美内脏的医生。按照剧本,从人体内的消失内脏,首先引起了老谋深算的刑侦大队陆柒捌的注意。他会安排眼线全天候二十小时监视我,在我毫无破绽的期间,我的患者还在失去着内脏。作为对接人,他唯一的办法便是求助接口人黑猫,你的组织经过多轮评定,最终会将我归结为馋嘴的下等捕食者。以‘正义’之名,他们会放出恶鬼抹杀我。至此,我的目的便达到了。”

“既然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什么又什么要给我改变过去的钥匙,乖乖死掉不就行了吗?这一回我才懒得动手杀了你!”绝对不是因为他的故事,我才不想杀死他。

“因为出现了变故,那名鲁莽的猪头少年,打乱了我的节奏!”

他如此说道,我脑海中浮现跌倒在大雨里的善良的学生。

但我脑海里,却在想着:他现在在哪里呢?又在做什么呢?真是无聊的想法,我将飘远的思绪再度牵扯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