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景 」

> 宴客之时 内脏博物馆 <

他垂下眼帘,冰冷的目光扎在我的身上,说道:“这对我而言很简单,就像是用汤勺捞取汤里的肉片。但大多数是我亲自用手术刀小心翼翼摘取的。我不会放弃任何看中的内脏,因为我迫不及待品尝它们的味道,或者将它们放在我的展柜上,欲望往往压过我的理智。比方说你的朋友,六年前,我在给他做肝脏亲体移植手术的时候,一眼就看中那块鲜红的饱满的肝脏。不用细想就知道很美味,所以我吃掉了剩下的肝脏;还有那个沉溺在酒精与女人之间的公司老板,在他找我治疗的时候,已经到了肝硬化的晚期,那块锈迹斑斑的肝脏被我一眼看中,马上就被我收割,最后放到展柜上;还有三年前,在给一个患有先天性胰脏病小男孩儿做手术时,我无法忍受还未发育完全的美味提前夭折,折中之下提前吃掉了他的胰脏……所有被取走的内脏,一部分吃掉,剩下的收藏。久而久而,摘取内脏变成了呼吸一样自然的行为。可惜的是,我再也没有尝到过,如那个女人一般的美味了。没有任何一块内脏,比得上我初次品尝的那块心脏的香甜。”

我仿佛看见,站在手术台上的食人魔医生,看着患者的内脏垂涎欲滴,这画面让我不寒而栗。这是让人绝望的真相,充满了我不敢刨根问底的细节。

“按照这种说法,被取走内脏的时候,那些人就应该会死掉。可是,那三个人都是不久前才死掉的。”

他冷笑一声,轻蔑地说道:“这便是我与食人鬼的最大不同,仅仅是一念之差,就分别成就了神格与恶鬼。”他停顿了一下,用不用质疑的语气说出了一个词语。

“仁慈!”

“对万物绝对的仁慈!拥有仁慈的我成为了神,失去怜悯的食人鬼只能沦为深渊下的爬虫。”

“仁慈?”我反问道。如果没有听错,他刚才的确用的是“仁慈”。

“是的。所以,即使是丑陋的人类,我也希望他们能苟活下去。我拿走的仅仅是内脏,而非他们不值一提的生命。没有内脏就无法活命——这只是你的观点。当然从生物学上,这是毋庸置疑的真命题。但更加关键的问题是:人类为什么活着?生与死是由谁来判定的?”

面对他抛出的疑问,我摇摇头。这些非地球人,都喜欢探讨哲学问题吗?

“一切都是世界的选择。世界认定你活着,所以你可以在地面蠕动。世界宣告你的死亡,你将会躺进坟墓。”

我已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像是某些反人类宗教的宣传口号。

“这是我的拿手好戏——欺骗。欺骗世界,让世界认定内脏还在他们身体里。虽然内脏已经不存在了,世界却会相信内脏仍在工作,所以他们能够继续活下去。”

我惊讶于他的言论,简直像是再用作弊器篡改游戏数据。

“这个世界有着复杂的机理,它会主动修正错误。换言之,我的谎言,最终会被它戳破。但对于渺小的人类,这段时间远远足够了,等世界发现真相,他们寿命早已到了尽头,纷纷化为尘土。可是,现在世界加快了勘破与修正的速度。本来在谎言中活着的人,如果谎言失去功效,就相当于瞬间失去了内脏,最后会当场死亡。拜这个原因不明的异常所赐,你的朋友死得很难看,而且游离在人间的恶鬼发现了我。”

随着他的话音渐落,黑胶唱片的旋转到了尽头,唱针被弹开,一连串离奇死亡的真相也暴露在乐章的句点里。

“我并不是生死的掌控者。换言之,一切都是世界的错!”

大脑炸裂之前,我只想知道一个问题。

“那么,她的妹妹,我朋友的妹妹!”我脑海中浮现了那个女孩儿倔强地面容,“她的内脏呢?也被你拿走了吗?”

“哈哈哈!”他发出震慑心魂的笑声,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得连连后退,偏偏身体像是被打了麻药,我再一次失去平衡,屁股重重地摔在地面。好运的是草地很柔软,不幸的是,少有的坚韧草尖扎得屁股疼。

他收敛起笑声,脸上却仍然荡漾着诡异的笑容。

“很遗憾。这是你的第四个问题。游戏已经结束了!现在,你可以去死了。”

他缓步走到我面前,解开袖口上纽扣,微微卷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像是厨师做着分解食材前的准备。他蹲下身子,我得以看见他乌黑的头发,还有更加漆黑的眼瞳。

他伸出右手指着我左胸,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手指穿透了汗湿的T恤。没有任何温度的手指碰到了皮肤,可它还在前进,无视了皮肤,无视了肋骨,然后握住了狂跳到极限的心脏。

流经心脏的血液冻结成冰,扎破了血管,刺穿了骨骼。死亡比预料的来得轻松,只是寒冷到极点,仅此而已。他眼里渗透出的黑暗,像是止不住的潮水将我淹没。

结束了。

我迎来了没有任何痛感的死亡。

我来不及想象自己死后的样子,或许已经大小便失禁,可谁管这些呢?我看见了模糊的东西,似梦似实,是什么呢?或许是值得留念的东西,可谁会在意呢?

当生命化为星尘,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我沉入了无尽的深海,亿万吨的漆黑压着身体不断下沉。

“心地善良的同学!还没有到睡觉的时候啊!”

那是什么声音呢?深海鲸鱼的呼唤?抑或洋流的涌动?

在这片只剩漆黑的虚无里,在我死去之前,那是世界唯一的光。一只白色的手向我伸过来,像是在邀请我去另外的世界。

因为在犹豫不定中抓住的那只右手,世界变成深蓝的星空。

一条巨大的红色鲤鱼在虚空之上狂舞,如同海啸在暴走。庞大的金红色身躯瞬间摧毁了不计其数的玻璃瓶,碎片和内脏变成了混乱的光粒,形成混沌的乱流。更远处的玻璃瓶也在鲤鱼掀起的暴风里摇摇欲碎。只在片刻间,鲤鱼就扫出一片干净的夜空。

凄厉的嘶鸣撕开了绵长的夜晚,玻璃瓶在声浪中纷纷炸裂。

引力是自上而下的瀑布。那条鱼,在逆着瀑布往深空之上游动。每一次甩尾形成的飓风将我牢牢按在地上。逆着风压,鲤鱼攀登地愈来愈高,动作也越来越慢,嘶鸣不知何故越发虚弱。当鲤鱼快要变作红色的星点时,嘶鸣变成琴弦绷断的残音,它猛然停止了游动。然后像是耗尽燃料的火箭,被重力拉向地面。

红鱼变成了火红的陨石,自高空坠落,如同灼热的刀子给黑夜划开一道明亮的豁口。异变来得突然,飓风将宋白竹与我扯开,我发现自己还没死掉的时候,豁口就延伸到了地面。

最开始是草地剧烈的震颤,紧接着而来是将我拍晕声浪,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感觉身体被灼热的风浪吹飞 了。

耳朵里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苍蝇在扇动翅膀,灼热的空气与噪音让我再次恶心欲吐。右手传来剧烈的疼痛,将我从晕厥的边缘拉了回来。良久之后,风暴渐渐平息,痛感蔓延到了全身。有痛感说明我还没死。视野在慢慢恢复,只是耳朵听不见声音。

五十米之外,躺着一条游轮大小的巨型鲤鱼,就是方才搅乱一切的怪物。现在它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熊熊的烈火在它身体上燃烧。上万度的高温下,绿草与鸢尾却没有任何燃烧的迹象,仍充满生命力地在热风中摇摆。

死去的鲤鱼燃烧着,将夜色烧的明亮,烧得刺眼。宋白竹的背影笔直地矗立站烈火前。

我看到的景象就是这些。意义不明,狂野潦草,混沌恶俗,仿佛是疯子诗人留下的绝笔。

鲤鱼烧完的部分变成了红色的光粒,汇聚成流,向着天空飘走。

火焰中出现了一个人影,散漫的长发,翻卷如涛的风衣。依稀可见,那人左手持刀,右手握枪,如同从火焰塑造的死神。一股凌厉的杀气借着热浪吞没了整片草地。

随着人影从火焰中踏步而出,整条鲤鱼刹那间溃散成万千的光粒,不消片刻便被吹散在夜幕下,比烟花的消逝还要快速。

那个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消失了许久——名为卫牧雪的奇怪少女。

她还活着,变成了我完全不认识的模样。现在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风衣千疮百孔,毛衣也缺了一大块,左肩的衬衫被撕开一道大口子,白皙的肩膀暴露在空气中。原本干净的黑色牛仔裤膝盖以下的部分像是被用蛮力扯掉了,褴褛的布条在气流中飘忽不定。鞋子更加夸张,右脚只剩下一块鞋帽盖在脚背上,左脚干脆光脚踩在草地上。如果不是看清了她的面孔,会让人感觉那是从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死里逃生的雇佣兵。

我根本无法想象她经历了什么,只是趴在地上,看着她粗鲁地甩掉左脚的鞋子,绕开宋白竹,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我走过来,一派轻松的微笑就像是应着下课铃走出教室的学生。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心地善良的同学没有死,真是太好了。”她在我面前蹲下,用着完全听不出关切的语气对我说。

我一眼就看见了对方如同栀子花蕾般清新的胸部曲线,还有印在白色内衣上的猫爪。一时间对着她哑口无言,哼唧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去哪了?”

“不小心被大鱼吞了,去了它的肚子里。没骗你,你看,我的衣服都被胃液腐蚀了。嗯……”她将鼻子凑到右肩嗅了嗅,“臭死了。”

“鱼?”我问她,注意力却被她手中的武器吸引住了。一把古朴的短匕首,漆黑的木制握把,蓝色的奇怪纹路不知是用的什么原理,竟然在明晃晃的刀刃上游动,如同蜿蜒的溪流般。另一把武器是一把很有年代的左轮手枪,我玩过不少FPS游戏,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柯尔特决斗者左轮手枪,牛仔和强盗的最爱。两把武器看上去颇有分量,绝不是塑料材质,应该是货真价实的真家伙。

“是我大意了,谁知道天空里还游弋着无形的大鱼呢?可能它们太饿了,把我当成了食物,一口就吞了下去。我是没事啦!不过你的情况就不妙咯。”她一脸幸灾乐祸的告知我的身体情况,“左手脱臼了,右腿扭伤的。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你还活着。”

“一点都不好。”她搞笑的表情总能让我忘记当前危险的处境。

“心地善良的同学,就老实地躺在地上看我收拾老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