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颖亭 」

> 10月10日 06:00 晴 <

观察对象今天很难得的请假了,原因不明。

另外,今天是个好天气。

早晨六点,观察对象就起床了。他拉开窗帘和落地窗,穿着背心短裤在客厅的跑步机上奔跑到七点钟。之后,应该是去浴室冲了个澡,再回到客厅时已经换上了一套灰色的起居服,时间为七点半。接着进入厨房准备早餐:热牛奶,水煮蛋,吐司面包,草莓酱。他独坐在白色餐桌前,熟练地使用着刀叉,安静地吃着早餐,期间不时用右手食指滑动立在餐盘前面的平板电脑。

我索然无味地嚼着昨天从小区门口小超市买到的面包,用脚将床尾的瓶装水勾了过来,先灌了一口。隔壁房间传来了开门声,素不相识的合租室友走进了厕所,没多久,传来了巨大的冲水声。

我的视线得时刻留在他身上,注意每个细节。或许,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十分佩服特种部队的狙击手,他们可以缩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紧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而我只是躲在窗帘后,借着望远镜窥探房间,就已经觉得枯燥到不行了,颈椎也不堪重负地吵着罢工。

一个月前,我搬进了这间朝北的小房间,行李只有队长借我的摄像机和三脚架,被褥和洗漱用品都是当天晚上在小超市里买到的。另外两间房间里,都住着一对情侣,我从来没有跟他们打过招呼,单纯是没有这种必要。我十分讨厌他们与我争抢唯一的卫生间的使用时间,也十分厌恶他们深夜还在吵闹的毛病。

我把三脚架立在窗前,窗帘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拉着,不过预留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从外面根本注意不到。相机正是透过这道不起眼的缝隙记录着房间里的一切。有时候,我也会用望远镜偷窥。老实说,这项工作并不光彩,而且我偷窥的对象并非女人,而是一个中年的单身男性,这更让我不自在。长此以往,我担心自己的心理会患上不得了的疾病。

当然我并不是每天都躲在房间里,因为观察对象会去工作。这时候我也会跟在他后面,去他上班的医院。混在病人里,或者利用职权窥看医院监控室的监视器。

这项工作效率极低。显然并不是因为我不肯动脑子,没有尝试通过一些手段提高效率。我曾经试图潜入对方家中,在死角安装监视器。诡异的是,每次我在撬锁的时候都被保安逮个正着,差点就被当成小偷送公安局了。未免打草惊蛇,我也只得按照队长的吩咐行事:“不想消失的话,就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耍小聪明。”

我虽不解其意,后来也只得打消歪念头,脚踏实地地工作,期盼着狐狸露出尾巴。但事与愿违,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医院,他都将人类扮演得十分完美,我找不到任何破绽。

十点钟,他进入书房。书房在连着客厅,房门一直开着,由此我可以通过望远镜在自己的床头窥见书房的一角。当然只能看见对方放在书桌上的双手正在翻着厚厚的书本。书房的墙纸很有意境——整面墙壁都是翠绿的藤蔓,藤蔓中还生出紫色的鸢尾花。它们栩栩如生,让人感觉像是真物。

相机发出过热警告,我关掉相机降温,顺便换上新的内存卡,然后将旧内存卡上的视频拷贝到硬盘上。到目前为止一共采集到上千小时的视频,其中一百个小时是我的,剩下的大头是不知名前同事的杰作。这些视频将8T的磁盘塞得满满当当的,全是乏味的无声画面。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独居男人观察日记》。

将近十二点,搁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我把望远镜放到床上,将不断震动的手机按到静音。打电话过来的是我的小姨,我妈的妹妹,平常都不怎么联系的亲戚。

我迟疑了一下,才接通电话。对方首先是寻常的寒暄,询问我工作如何。这个时候我就发现不对劲了,心想是不是找我借钱的,当下都准备好了措辞,说自己的工资都买了A股,现在血本无归。

我们花了五分钟互相了解对方的生活与工作情况,小姨话锋突然转,终于说明了来意。

“你表弟好像不对劲,你有没有时间,能不能去他学校看看?我怕他在学校闹事了。”

与脑补的完全不同,我为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羞愧,完全忘记了现实生活中小姨是个淳朴的女性。听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那天表弟在医院狼狈的样子。看情况,他没有跟家里人说明自己遭遇了什么。

我答应了小姨,说今晚晚会去他学校看看。

挂掉电话后,我首先给队长打了电话。说明自己家里有急事,所以下午想请个假。队长没多说什么就爽快地批假了,我觉得他也不指望我能够调查到什么。

接着又拨电话给表弟,呼号声响了七下才接通,电话那头传来死气沉沉的声音,仿佛是刻录在老旧磁带上闷哼,失去了作为生物应有的活力。对付表弟这种不善交流又孤僻的孩子,我是直接开门见山问:“我今天在你们学校附近办事,中午一两点钟,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吧!”

表弟停顿了一下,语气显得有点为难:“中午啊,没有时间,学校有事。”

于是我问:“那晚上呢?”

“晚上有时间。去哪吃?”

“就上次去的,你们学校后门街对面的那家烤鱼店。五点钟碰头吧!”

“好。”

约好饭局,我用手机点了个外卖,继续监视观察对象。他在书房待到十二点整,然后去厨房做饭,餐桌上很快就摆上了两盘菜,一晚米饭,还有半杯葡萄酒。我一边感叹着他优雅的情调,一边吃着的外卖。

一点一刻他没有洗完,直接回到了卧室休息。我无聊地玩起了手机,下午两点半他洗完碗,再次出现在书房。

我重新翻看起收集的案件资料,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到四点钟时,我将相机接上电源,将手上的资料书背朝下塞进公文包里,打算吃完饭后再去一趟警察局查找缺少的部分。

乘坐四十分钟的公交,我来到汉武大学北门对面的一条小吃街。油炸食物的味道已经弥漫了整个的街道,很多外卖配送员骑着电动车进进出出,嘈杂的同时又让人食欲大开。往深处多走两步,碰头地点就出现在视野里。

太阳没有落山,店里的客人便不多。我要了一个二楼靠窗的座位,将皮包靠在椅子上,吹着清凉的空调,喝着白开水等他。

五点整,他在服务员的带领下上了二楼。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T恤,头发油腻地黏在一起,整个人灰头土脸,脸上写满了疲倦,仿佛是刚刚下班的农民工。与前几天相比,竟然消瘦了一圈。我被他现在的状态给吓到了。

我将菜单推到他面前,问他说:“你这是干嘛去了,怎么全身是灰?”

“上午帮人搬了一点东西。”他用着失焦的瞳孔茫然地看着菜单。

“你是不是生活费花完了?都拿去充了游戏币?我知道这家伙是个网瘾少年,落魄至此必有原因。

他抬头瞄了我一眼,马上像受到惊吓的地鼠,又将目光埋进菜单里。

“没有。”

“瞧你瘦成皮包骨头,我还以为你没钱吃饭。”

“……不是。”他回答地非常迟缓,像个耳目不清的老人。

“先点菜,先点菜!”我不再继续追问,催促他点单。

一盆香辣清江鱼,两只蒜蓉大龙虾,一盘锡纸花甲,还要了两瓶啤酒。我们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进食。表弟从小话就不多,很不幸,我跟他没什么共同话题。微妙的气氛,让我们各有所思。

他试图将话题转移到我们共同的兴趣上:“我的同学……”他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啤酒,“真的是猝死的吗?”

那天他跟随救护车去了医院,亲眼看见他同学死在担架上。让他寝食难安他心神不定的,正是这件事。

这个问题从他口中问出来,让我感到震惊。我重新动起卡顿在半空中的筷子,从鱼肚上夹下一块雪白的肉,若无其事地说:“是啊,医生的鉴定结果昨天就出来了。”鲜嫩的鱼肉里透着泡椒的酸辣味,“你们学校还没有通知吗?”

“哦……”他不自然地喝了一口啤酒。

这时,我的手机又响铃了,我的心脏都跟着铃声猛跳了几下,这是职业病。我从桌子上拿起手机,来电者人是田局(外号),我大学四年的室友。我松了一口气。平常除了工作电话,都没有人会联系我,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

“我去接个电话。”我将振铃调整到静音,打了声招呼,留下皮包陪着表弟,快步走到洗手间外的走廊。

自打两年前去他家那边爬了一次泰山,我们就在没见过面了,所以我们花了几分钟互相客套吹捧。

“唉,我打算最近在去市里买套小房子,首付50万,现在还差5万,林局你看能不能借点给我。”田局的普通话中带着一股山东煎饼的味道。

“你大爷的!你这是买的别墅豪宅啊,首付要五十万?”猝不及防的话题直转,让我不禁爆粗口。

“哎,现在房价飞涨,我现在不买,以后怕是厕所都买不起了,到时候媳妇都讨不到。”

“五万啊,我没有那多?”借了心里有疙瘩,碍于情面不借也不好,我一时拿不定主意。

“那林局能借多少?”

这问题比微积分更让我头疼,脑子里胡乱冒出了一个数字:“我只能借两万五。”

“两万五……”他迟疑了一下,随即答应了:“两万五可以。我明年还给你。”

我突然觉得这个数字超出我的承受范围了。我按着钱包,问自己是不是借多了。但已经来不及反悔了。

结束通话后,我通过手机向田局的账户先转了一块钱做测试,等本人确定收到后,我将剩下的钱也转了过去,随着“24999”这一串数字的发送,我心中长出了一个大疙瘩。

搞完这档事,花了快一刻钟。我回到座位上,隔壁的座位上有了客人,看样子是一对学生情侣。

“你很热吗?怎么满头大汗?”说了半天话,我喝一口冰啤酒润润嗓子。

“不热……鱼有点辣,吃了一身汗。”他紧张地把玩起手机,显得很不自在。

“不吃了?”

“吃饱了。”

六点半我结完账,把他送到学校门口,叮嘱他:“你给你妈打个电话吧,别让她担心。还有别乱七八糟地瞎想,注意身体,少熬夜玩游戏!”

我都感觉自己的语气变得跟小姨一样了。

“嗯。”他依旧用着阴沉的声音简单地回复。

看着街灯下,他孤单的背影越来越远,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回到警局后,在档案室查找了许久,最终我一无所获,只好原封不动地带着背包离开。走出警局,街道上刮起了冷风,落叶在街道上飞舞,大片的漆黑乌云从北方压了过来,仿佛千军万马在翻腾。

看来要变天了。

回到临时住处,卫生间被人占用着,隔壁房间传来男女的嬉闹声。我用厨房的水龙头洗了把脸,然后才回到自己房间。取下挂在门后的毛巾擦脸,我发现相机的内存卡又满了,早就停止了录制。而窗子对面的房间一片漆黑,依稀可以看见藕红色的窗帘。独居男人准时九点半停止一切活动,应该是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了。

我关掉相机,结束了一整天毫无进展的监视工作。疲惫地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又将皮包里的钉在一起的文件拿出来翻。毫无头绪的案件,不自然的死亡,没有任何证据附加的嫌疑人。

当我翻到最后一页,恍然发现,出门前,我是将文件书背朝下塞进包里的,而方才我拿出来的时候,好像是书背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