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弃权?”

海文皱着眉头问道,语气有些严厉。他借着月光看清了英格姆的表情,英格姆看上去很是窘迫。

“现在只有我俩,即便这样,你也不愿意说么?”

晚风冷冷地吹过,今夜气温格外低,对负责守夜的海文和英格姆而言会是个不小的麻烦。

“抱歉,我……”英格姆欲言又止,避开了海文的视线。

就这样,两人陷入了一段寒冷的沉默。沉默了许久,海文叹了口气,他打算说出自己心中的谜底。

“你从一开始就认识富樫静子和富樫春,你们是熟人,对不对?你怀疑富樫春,但没办法投票,只好弃权。”

英格姆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你怎么知道……”

“巧合,只是个巧合。有一次,我不小心听见你和她在楼下聊天……的内容。”

“不小心吗?”

“好吧,我承认我有偷听了一下,可那不是重点。你大可以谴责我偷听你们谈话,我确实不厚道,但这事先放在一边,”海文撇了撇嘴,“我无法理解的是,你为什么要隐瞒和富樫母女的关系?”

“只是生存策略罢了。”英格姆的语气中透着浓厚的无奈,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自己的脖子,“有很多人认识我,也包括我身上的玫瑰。但我不想有人知道,那对母女和我,和玫瑰帮的人有来往。仅仅是这样,就足以让她们变得引人注目,而且因此树敌。”

“你要保护她们?”

英格姆点了点头。

“你和她们是什么关系?可别说是亲戚。在我看来差得有点远。”

“她们是玫瑰帮的受害者,我救过她们。”

“就这?”海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除此以外呢?你是不是受过她们什么帮助?还是你看上了她们中的谁?我知道了,你喜欢那个女儿,是不是?”

“不,完全不是!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方向?!”英格姆的语气和态度一下子变得很强烈,“别瞎想,我救过她们,仅此而已。”

对于英格姆的回答,海文很是诧异。这不是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和英格姆之间的差异,但他还是吃了一惊。

“如果你没在说谎的话,那是她们欠你人情。你没有理由去帮她们、保护她们,而应该反过来,由她们来帮你才对。”

英格姆抬起头,和海文对上目光,语气同目光一样坚定:“帮助弱势群体不需要理由。即便是要理由,这种东西我也当然有。”

他停顿了一下。

“她们是玫瑰帮的受害者,而我曾经给玫瑰帮干活。我为虎作伥,我助纣为虐。所以,我必须帮助她们……算是赎罪。如果放着她们不管,那我经历的一切,包括这次游戏,就全都没有意义了。”

海文:“她们是玫瑰帮的受害人,也是你的受害人?你骗过她们的家产……或者感情?或是伤害过她们家人?”

英格姆摇了摇头。

“不,不对。怎么会这样?你的理由实在是太奇怪了。”海文满脸写着困惑,“听上去,她们的遭遇和你没什么关系,所以你也没亏欠她们什么。要我说,救命之恩是为大恩,你救过她们那就够了,足以让她们用很多力气去偿还。”

“随你怎么说,但我觉得我的做法是正确的。所以我们还是各占立场吧。”

英格姆的脸上浮现出十分明显的不悦,他撇下这句话后便独自陷入了沉默,一副再也不愿开口的样子。在海文看来,这多少有些像十几岁小孩的赌气,他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是把话题给聊死了,他这么判断着,便只好把目光从英格姆身上挪开,转过头,看向远方的森林。

夜晚还很漫长,要在沉默中熬过这段寒冷的时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茂密的树影在月光下起伏延绵,海文看着这幅景色,突然怀念起自己在城市里的日子。他想念市中心的夜晚,那些浮华的灯光与热闹的音乐,酒吧里的廉价酒精让他无数次忘却生活的苦涩。而这里只有一成不变的树海,以及……

海文竖起耳朵,听见细碎的虫鸣,听见海风在黑暗中强烈的吹拂,吹过树木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以及——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嘹亮地划过这片沉寂的黑暗,激起森林远方的一串飞鸟。黑暗中闪出一瞬火光,刹那间,海文身后的墙壁突然炸开一个小洞,石块爆响着崩裂碎落,洞口离海文的脑瓜只有几公分距离。

“有人枪击!小心!”

爆破的声响在炸起,海文感觉自己的心脏狠狠地抽动了一下,几乎是在一瞬间反应过来。他大叫一声,朝侧方猛地一扑,卧倒在一束高耸的灌木丛后头。

“英格姆,快趴下!”

砰!砰!

又是两声枪响,但并没有击中海文身边的墙壁。海文朝英格姆方向看去,发现英格姆和自己一样,趴在不远处的一块灌木丛的后头,离自己约有五米距离,正看向自己这边。

“海文,没事吧?!受伤没?!”英格姆冲海文喊道。

“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

“趴好,别露头!有人正瞄着呢!”

海文紧贴着地面,他的下巴感受到草地的潮湿与尖锐。他眯着眼,透过灌木丛枝叶的间隙,看向前方远处的森林。枪击毫无疑问就是从那里射过来的,约有一百米距离。树林里一片漆黑,海文找不到人影。

于是,海文冲英格姆叫道:“英格姆,你看见人了没?”

“没有!”

“妈的!”

海文咬了咬牙,他这时候很想逃回公寓内部,但这么做一定会被黑暗中的枪手看见,成为靶子。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身后公寓的门开了,柏恩大摇大摆地从公寓里走了出来。

“海文、英格姆,你们没事儿吧?发生什么了?我听见了枪声。”

“快趴下!快躲起来!”海文头也不回地喊道,“有人在前面的森林里打黑枪!”

“打黑枪?我去看看!”

柏恩说着,突然大步奔跑起来,摇摇晃晃地朝森林里跑去——身为机器人的他似乎并不擅长奔跑,姿势摇摇欲坠很是滑稽,还发出了咣当咣当的声响。

“喂!你疯了吗?!快回来!”

英格姆冲柏恩叫道,柏恩却没听见般,一意孤行地奔跑着,很快消失在森林里,被黑暗给吞没。于是,英格姆又转向海文:“海文,我们怎么办?”

“别动,等他回来,回不来就等到天亮。”

海文话音刚落,公寓的门又一次被推开。富樫春拉着富樫静子的手走了出来,两人一脸担忧,旁边还跟着畏畏缩缩的芳妮。

芳妮:“发、发生什么了?你们没事吧?”

富樫春:“英格姆、海文,什么情况?为什么有枪声?”

“别出来,你们快躲进去!”英格姆叫道,“有人在林子里打黑枪!外头很危险!”

富樫春:“好……知道了!你们也小心!”

于是,富樫春带着母亲和芳妮重新回到公寓里面。富樫春压着身子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探查窗外的情况。

“维托,是维托!那个家伙……我就知道他有问题!”海文醒悟了一般,突然叫道,“除了维托,所有人都出现了!他就是枪手!”

……

维托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到阳台边上。夜幕早已降临,夜空中星河灿烂,密集的群星如一束辉煌的绸缎,描绘着壮丽光辉的图景,只是遥不可及。他放下目光,在草地上、近处的灌木里仔细搜索了一番——四下无人。

于是,壮汉纵身一跃,翻过阳台栏杆,如一块巨石坠入草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海风湿冷地吹过,他在寒冷中振作精神,直起身子,左顾右盼了一阵,周围确实无人——这样很好,他可不想空着双手就陷入仓促杀人的境地。

他身在公寓后背的空地,而海文和英格姆把守着正门,对他的行动自然是一无所知。

他压低身子,小心翼翼地朝目标前进,脚步慢吞吞地在草丛中踩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海风在林中呼啸,与枝叶碰撞,轻而易举地将维托产生的杂音给掩盖。

近了……近了……近了……到了!他抵达了仓库后背,贴着墙壁绕了半圈后,来到了仓库正门。

这里距离海文与英格姆的岗哨还不足一百米远,维托很肯定,如果海文和英格姆有意朝这里观察,即便是夜晚的黑暗也难以掩盖他的身影。借着幽暗的月光,他朝海文的方向望去,瞧见海文和英格姆似乎正在闲聊。

好,棒极了,他们根本不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哔——他刷卡,进入仓库。

很快他便捧着一挺沉甸甸的步枪走了出来,步枪已经装满了弹药,蓄势待发。

他悄然向树林里走去,但并未深入,而是在林子外围一点点摸索着,寻找合适的射击地点……

一步、两步、三步……

就是这了。

他趴在树丛中,胸口紧贴着湿冷的地面。透过瞄具,维托清晰地看见了海文与英格姆的身型。他们正傻乎乎地站在公寓门口,对着夜空发呆,一动也不动。要射死他们,可比游乐园里的大逃杀游戏还要简单。

维托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把食指轻扣在扳机上。如此,熟悉的感觉便一下子涌遍了全身。窒息的压迫感压抑着杀戮的兴奋,如一道铁链,束缚着枪响后的畅快淋漓。他感觉到心脏兴奋的抽动,虽说这种滋味已经品尝过无数次,但今日却与以往有了些许不同,或者说,一些久违的本能在体内唤醒……

这一次,他不是为主而战,不是尊奉教团的指引,而是为了他自己。奇怪,他有多久没有为自己而战了?随着这寸疑问的出现,他在脑海中闪过了无数过往,很快便停留在了最初的记忆。

他想起那个废墟里的小男孩,对着黑压压涌来的机器人部队,抱着机枪嚎啕大哭的样子——那时的自己胆小懦弱、缺乏信仰,还没有成为一个圣战士。

当矿业公司终于支撑不住压力,带着它那群恶魔般的机器保安滚出家园后,幸存的族人们夺回的只是一片废土。

争端再次爆发,余下的人们为了每一滴水和每一寸土壤厮杀,他自己也不例外。那时的他残忍冷酷,自私自利,也不是一个圣战士。

当末日即将降临那片恶地的时候,教团到来了。教团带着水和食物,拯救了所有人,也重建了那个了无希望的国度。很快,他感受到主的和蔼仁慈,便接受感召,成为教团的一部分。

他变得和温柔友善、和蔼大方,他变得信仰坚定、顽强不屈,他成为了一个圣战士,成为了主在人间的刀枪,

他咬紧牙关,熬过无数考验磨难;他跨过一座座废墟,穿过一片片战场;他不断扩张着主在人间的天国,把主的荣耀扩散到更远更大的地方。

但他总不能满足,因为心中的念想一直未能实现,他想复仇。怀着这份复仇的信念,他又一次咬紧牙关,撑过更加艰难的试炼和更险恶的战场,他终于被光荣地选中,踏上这片陌生的国度。

他满腔热情,正要大干一场,却没想到自己很快便与战友们失了音讯。然后在新闻上,他看见了战友被恶魔爪牙逮捕的消息。

于是,他失魂落魄、孤身一人,在贫困里挣扎求生。他试图和遇见的人和睦相处,但现实屡屡让他失望。他最终醒悟:自己身处的城市——旧-新-旧金山市早就从内芯里腐坏了。这里是当之无愧的恶魔之城,被神灵唾弃,一头扎向堕落。

他始终相信,还是有一两个好人的吧?但最终还是失望了,毕竟现实就冷冰冰地摆放在眼前。

他曾试着和柏恩一同构建起一个和睦、团结的队伍,用自己力所能及的全部力量都用来照顾“同伴”,只求能能够有惊无险地渡过难关,可第一个死难者还是出现了。

一旦死难者出现,事态便立刻会随之失控、扩大,这一点他早就见识过无数次了。既然如此,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只好先下手为强了,这一次,我是为了活命。

但,还是有可能杀死好人啊?毕竟,不是人人都想局势发展到这个田地。比如……那个叫海文的男人,似乎也一直想把队伍引向正轨。

如果我杀死了坏人——那他活该受死,他会下地狱。

如果我杀死了无辜的好人,那……

那我便是帮他上了天堂,让他早点解脱人间疾苦去天国享福。

此乃善举,主也会微笑着赞许。

——这么想着,维托扣下了扳机。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