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再次醒来的时候,个人悬浮窗右上角的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凌晨零点。他使劲摇晃脑袋,想让因为过度睡眠而沉甸甸的思绪清楚些,而这个动作只是引起一阵头痛。

根本难以置信,一向苦于每天睡超过六小时就会自然清醒的自己,尽然一口气睡了将近十四个小时,荒废了大半天的时间。

“‘荒废’吗?”

楠不禁揣摩起这个词来——按理说,“荒废”是建立在确信时间能被有意义花费的基础上的。

然而楠现在的状况,甚至不觉得自己的生命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如果不是苦于找不到一个舒服点的自杀方法,他可能已经成为一具尸体,再也醒不过来了。

“喂喂!你终于醒了——别想着再装睡,我能看到你的生命体征。”

恩的声音在听觉神经里响起,而楠实际上已经重新躺回了床上,只是刚睡过十四个小时,他连眼睛都没法再闭上,头一挨到枕头就有眩晕感。

“反正你也和葬遗司无关了,要出去,也有裁定者小姐姐给你安排,我睡死了,你也没什么损失吧?”

“别说这么无情的话嘛——知道真相的人,不止我们几个,但也绝对不多,死一个少一个,我还是希望明白人多些。”

楠索性坐起来,不再勉强自己躺着。

“你们作家都那么脆弱、兜不住事情吗?了解点内幕就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

“是啊——比不上某些政客,排序高度和脸皮厚度完全不成正比。”

通讯那头沉默了,楠寻思着恩在想什么、计划什么。楠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在明白那种真相之后,还能这么若无其事、从容积极地活着。

“我需要你出去之后,帮忙修改几个类型个人端的行为模式,并加入一些特别触发的隐藏逻辑——说句实话,就算我只是个η(依塔),我也不觉得,那个所谓‘真相’,就是绝对不可颠覆的。”

“哼——你倒是想清楚了,到时候变成透明液体都只是小事,文明倒退也还算比较好的情况,如果人类就此终结,那才是罪孽,你承受得了吗?”

卫生间的门正对着床铺,敞开着。楠不经意抬眼,透过门,看到卫生间墙上的镜子,那里面呈现着一张明明在微笑却无比狰狞脸孔,他有些认不出来,那是自己的表情——这一刻,他仿佛又找到了生存的意义。

“现在这样子,还不如就此终结!”

恩的声音恶狠狠的,楠却没出声,这时候的沉默是必要的。他正打量着镜中的人,想好好省视一番,然而感官却立刻被潮水般蔓延过来的纯黑遮断了。

随即,纯黑竟然明亮起来,周围逐渐凸显的轮廓,是一张椭圆长桌和六把椅子,以及对应的其余五人。

“各位,欢迎首次齐聚我的殿堂——我是长弓三石,你们也可以叫我石头。”

那是个仰躺在长桌上首椅子里的男孩,并非印象中长弓三石的样子,看起来要刻板、稚气得多。他的身体已经长成,却仍旧有一张娃娃脸,配合那偏大的黑框眼镜,整个人体型再怎么成熟,也只会给人一种“男孩”的味道。

常琦任按照石头的吩咐,初次展开殿堂、并在脑海里回忆那些熟悉的面孔,结果他们就真的出现了。

明亮栗色长发披肩的虞,深沉蓝绿色双马尾的青鸟,金发典雅、五官轮廓分明的恩,外貌没有什么特别、透着无限随意的楠,以及酒红色发丝垂落脚踝、欧洲宫廷服上身搭配牛仔下身的三日予人(谕)。

“哦哦哦,原来我在你心里,印象最深刻的是这身啊——我还以为会是鹅黄色连衣长裙。”

“那时候的《四重罪孽》太惊艳了,反倒把衣服比下去了。”

“唔……虽然三日予人就是我,但我还是有点羡慕肉身……”

常琦任讪讪地笑着,随即目光扫向其他人,他们还都没有“上线”,只是呆板地站在椅子后面,毫无表情。这时候,石头的导航适时地响起了。

“你之前应该也进入过别人的殿堂——告诉你个秘密,他们使用方法都太依赖科学了,其实不太正确,殿堂是神秘学侧的东西。现在我来教你正确的使用方法。”

“详细操作就略过了,我把复杂的流程缩略成了‘面具’这个指令。”

说着,耳畔响起一下清脆的响指声。常琦任环顾四周寻找声源,却没有看到石头的踪迹,反倒是三日予人的脸上多了一张龙骷髅头面具。

“诶?你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哇——我的脸上也多了什么……这是福音里龙毒与降临的面具吧!”

三日予人低头看地上,那镜面般光滑的黑色地面,倒映出了她的样子。常琦任也照着做,低头观察倒影,发现自己现在是旧时代的那副皮囊,也就是石头的样子。

——难怪找不到他,我现在在用他的身体?

——呃……不对,这本来就是我的身体才对啊……

“殿堂是扳指拥有者的人际圈,但在人际交往之中,人们总是擅长戴着面具,倒不是刻意要欺骗对方,只是这样更有利于相处。”

耳畔石头的声音尽职尽责地说明着,内容之详尽,让常琦任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他实际上就是某个“云端”的阿尔法。

“塔基因为绝对隔阂,不需要人际交往,这面具就成了高墙,将他们各自围拢在他们的小世界里。但就算是塔尖和其他无类,也多多少少处在人情冷漠的绝对隔阂中,这种天然的透明高墙,让他们根本没必要带面具,他们都不会想要理解彼此,那还带面具掩饰什么呢?”

“但旧时代的你不同,你不知不觉已经嵌入他们心里,带动了他们‘想要与人相处’的欲望——啊别怀疑自己,就算只是旧时代的建筑和林木,都能或多或少换起囚徒的原始性,更别说一个活生生的旧人类了。”

“但这也让他们更容易互相伤害,为了保持一个安全距离,面具是必须的。”

三日予人在对着自己的倒影,摆弄脸上的龙骷髅头面具。常琦任也看着倒影,抚摸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我为什么没有面具?”

他皱了皱眉,在心里构思词句。明明这才是自己原本的身体,现在却觉得毫无实感。

“你旧人类时候的样子,也就是常琦任原本的样子,本来就是最好的面具。”

“确实,我就是这么个虚伪的人啊……”

“哈哈哈哈——你在失落个什么劲啊!这不该是值得自豪的吗?与生俱来,就能够轻易扮演任何面具,能和任何类型的人相处融洽。”

石头的话,没能让常琦任重新振作起来。他确实是个圆融处世的人,可就是太过圆融其道了,才会在很多时候,想把脸上这拿不掉的无形面具扯下、摔碎在地上,从而做出很多出格又怪异的事情。

“明明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怎么会……”

“应该是个很明事理的人,怎么会……”

像是这样说着的人,司空见惯。

“啊啊啊……果然旧人类就是比较脆弱,嘛,这也是感情复杂必须付出的代价。不过君主哟,可没时间让你伤春悲秋、沉溺过往,你的客人们都‘上线’了。”

石头的话音淡去,常琦任立刻抬起头。

原本呆立在纯黑椅子后面的几人,全都活动了起来,脸上表情各异。

他们参差不齐地看向长桌上首的常琦任,让他不自觉地说出了欢迎词。

“各位,欢迎首次齐聚我的殿堂——我是长弓三石,你们也可以叫我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