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蔑视‘性格’?”

疑惑地重复着,常琦任不禁想起了逝和曾经的三日予人,想他们那样子就算是蔑视“性格”吧。

“说蔑视,或许有些偏激,但人类的排序一旦到高段位,很多东西就淡漠了。兴趣也好、忠诚也好,甚至是性格和灵魂,这些看似在低段位的时候不可退让的东西,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思考的回路里,只剩下目的、手段、利益、逻辑等等东西。”

“抱歉,说这些,你一定很为难吧。”

常琦任摇摇头,他看着把脸埋在自己右臂衣袖里的谕,突然有点同情曾经的三日予人,同情那条仿佛随时吐着红信的眼镜王蛇。

她竟然为了目的、手段、利益、逻辑这些东西,连兴趣、忠诚、性格、灵魂都不能有。

“你是在说肉身的三日予人吗?作为数字信号,纯粹理性的东西,你是在同情她吗?”

“或许是的吧——我有些明白,为什么三日予人特殊对待你了。”

“因为你明明是些数字信号、纯粹理性的东西,却比人类更像人类……呵呵呵,她竟然还说自己对塔尖的反抗,没有对旧时代的怀念——她怀念你这种,只能存在于数字记录中的蠢笨旧人类,就是这自我矛盾最好的证据。”

常琦任感受到手臂上的衣服被浸湿了,那是谕的泪水,那是三日予人临死才允许自己流淌下来的珍贵事物。

他终于在她的引导下,说出了自己的本质,那多多少少有所产察觉,却不愿意承认的本质——这具长弓三石样貌的军用个人端里寄居的“灵魂”,只不过是保留在宇宙系统诸多数据中的一组,这组数据有着常琦任的思考方式、行为习惯和他“接到入职邀请”之前的全部记忆。

“你……也是一样的,令她值得怀念的事物啊。”

说出最后这句话,常琦任紧紧抱住了她,那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同类。他的声音略微干涩,却无比自然,不再生硬,不再像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

两小时零二十四分钟前。

楠和常琦任告别之后两分钟,他和那群人被闪光的方向标识带到了一座高塔底下——准确的说算不上高塔,塔型建筑立在两面高墙交接的角落里,它的高度比高墙要矮上一些,并不显得有多高。

楠会把它下意识称作“高塔”是因为其外形和阿塔那索夫-贝瑞群岛上的高塔一模一样。

和楠一同到来的那群人,只分出了十余个人停在“高塔”下面,其他人则被光标领着沿高墙内侧继续往前走。楠看到恩也被留在了这座“高塔”下面,不禁多留意了他几眼,这家伙看起来挺阳光俊朗的,却到目前为止一句话都没说过。

一向对看人能力很有自信的楠,不相信自己竟然会被这个原葬遗司新晋成员的外表给欺骗了。他走上去向他搭话。

“我们算是犯的差不多的事情别送到这里来的吧。”

恩盯着面前的微型高塔看,却眸光空洞,也没有针对搭话给出什么回应,像是根本就没听到。楠有些恼火,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么无理的人,而且还是男人。

然而正当他要予以进一步彰显自己存在感的时候,恩却没来由地冒出一句。

“你对这里的‘高塔’了解多少?”

“诶?了解?不太了解吧——毕竟不像某人,是塔尖成员,犯了事也有人大事化小……”

恩的瞳孔重新聚焦,他竟然转过来,正对着楠,像是在强调刚才那个问题的重要性。楠不得不认真起来,思索一番后回答他。

“我只知道这座岛有两种处罚机制,分别处罚反乌托邦罪和反人类罪,前者相较后者处罚不那么严厉,但既然他们能把原技术模块负责人安排来这里,我看来是不用担心自己会受多大折磨了。”

“那你放心得太早。”

恩语气平缓地说着,视线落向停留此地的其余人,他们渐次收到光标指示,向“高塔”底部打开的门走去。

“走吧——详情我也不知道,进去看看就明白会受到怎样的折磨了。”

“不知道你说什么呢……”

楠暗自嘀咕,跟上了恩的步伐。

常琦任和谕的宿舍就在隔壁。

他们这片的宿舍区就是一栋和式风格的巨型城楼,样子有些像常琦任在大河剧里看过的大名居所,但显然要比那大得多,这一层楼就有十多间宿舍,每间面积还不小。

常琦任简直难以置信这是监狱,就算是他那时代的贵族学园,也不可能有这么奢侈的宿舍配置——目测一百平米左右,每间自带和风小型泡池,地板是条状木距离相隔均匀地铺出来的。

里面的配置也足够讲究,被炉、门饰、榻榻米、微型枯山水一应俱全,常琦任亲自见证,基本还原历史(与大河剧里相差不多)。

“这么奢侈的地方,真的是一个人住的吗?”

“其实也不算很奢侈啦,你想你可是无类诶,你在外面都是住独栋别墅啥的,在这里给你分间宿舍,要是太小了,也说不过去吧。”

常琦任被突然窜进脑袋里的稚气女声,吓得一个寒颤从榻榻米上坐起来,下意识地看向墙壁,这道薄薄的墙壁对面就是谕的住处。

“咱们就住隔壁,需要这样对话吗?”

在脑海里构思着词句,常琦任其实心里觉得这样挺好,他和谕面对面还是有点紧张,虽然和面对三日予人本体那种紧张不同,但还是紧张。

“其实我直接过来你那边住也没问题哦——毕竟塔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哈?”

然而脑海里的对话越发放飞起来了。

“我,我有说什么吗?为什么你会得出这种结论。”

“嗯?你没说什么啊——我只是说,塔尖之所以花那么大价钱,搞这么复古的学园风格,就是为了让人们变得原始呀。”

常琦任还没能消化她说的内容,自己宿舍的门就被拉开了(和式拉门)。谕像是刚从泡池里爬出来的,身上裹着一块浴巾就进来了。樱色的短发和手肘脚踝上,都还挂着冒热气的水珠。

如果她进来的时候把门拉上,常琦任还不会有太大的反应,然而这丫头竟然不顾外面路人好奇的目光,就这么径直走到了他面前,呼吸都吹到了他耳根上。结果谕的话还没说出口,常琦任就被吓得往后缩了四五米。

“你在怕什么啊?怕我吃了你吗?”

谕插着腰直起身来,她刚要贴在他耳边说些什么,结果撞上这反应,相当的气愤,至于她身后,已经在拉门外围拢的人群,她像是完全没注意到。

“门……你至少把门拉上啊……”

常琦任说出这句话,就感觉用上了全部的力气。谕却毫不在意地朝门口扫了一眼,那些围在那里的男男女女顷刻即散——这一瞬间,常琦任觉得那条眼镜王蛇又回来了。

不过谕还是轻笑着去把门拉上了,然后她拖着湿淋淋的步伐,走到常琦任跟前,盘腿坐下。

“旧时代的人,都像你这么青涩吗?”

“就是这个时代的人,也没你这么奔放好吧!”

常琦任尽力控制住自己想往后退的冲动。

“嘛确实,毕竟我是三日予人嘛!”

也不知道这丫头心理上到底是怎么认知自己的,一方面要常琦任叫她“谕”,来和三日予人区分开,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是三日予人”感到自豪。像此刻的常琦任,就从来没纠结过自己是什么,一直就把自己当常琦任,毫无违和。

“好了,也不捉弄你啦。咱们直奔主题喽——这个地方我很小的时候来过,那时候我也是θ(西塔),也叫这个名字。”

“唔……我们就这么当*面*谈真的不要紧吗?”

常琦任觉得这种隐秘事情,怎么也得在脑内交流吧——就算真的要语言交流,也得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在塔尖提供的宿舍里说这种事情,是不是太危险了!

“不要紧呀。完全没问题,塔尖在这里面没有那么细致的监控,因为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人用同一个名字和排序,再次进入这地方!”

谕说话的时候又叉上了腰,她那小只又自豪的样子,让常琦任觉得莫名得有喜感。

“你又改了宇宙系统的数据?不怕被逝看出来?”

“放心放心,他那么忙,哪有空成天盯着无类反馈报表看。再说了!旧时代保留到量纪元的复杂单字也没几个,重名什么的还不常见啦……”

“我怎么感觉你越说越心虚呢?”

“哪有啊!”

谕极力否定的时候又往前走了几步,樱色发梢轻颤起来,水珠簌簌地滚落到常琦任的脸上,让他觉得自己仰视的角度越来越危险。

“行行行,我们继续吧……你上次来过这里,怎么着?总不能是来旅游的吧。”

常琦任立刻回转话题,错开视线的同时往后缩了缩,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有没有发觉自己刚才窥见的禁忌。

谕动作干脆地坐下来,鸭子坐的姿势特别适合她,但是这样一来,常琦任的视线角度又变得很微妙了。还好谕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这上面,估计连“眼”都没有开,只是在自顾自地回忆着。

“大概也就是现在这具身体的年龄吧——当时就是改数据被发现了,被抓到这上面关了一个星期。”

“然后呢?”

“没然后了呀!一个星期通关了圆锥塔,就回去了。”

常琦任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谕的脸上,但视线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移,还好这丫头专注于炫耀自己的光辉往事,根本没注意到。

“哦这样呢……不对!这怎么可能啊——你说过你当时也是θ(西塔)对吧?”

“是西塔没错哦。但是这个游戏的运行规则,其实只是和机器人比赛某一阶段的认知而已,没有大家想的那么恐怖。”

“排序越往上,需要记住的知识其实越少,虽然也很绕、很烧脑,但只要把精力集中起来、记住用得上的,就没问题。毕竟福音又不是旧时代的‘考卷’,福音终究是一个杀戮游戏,认知能起到的作用不是绝对性的。”

“听不懂?唔……我检索下你那个时代的词汇啊——嗯,和宇宙系统直连的敌人,就相当于一个王者意识青铜操作的对手,理论上你也是青铜操作,因为‘敌人’的身体机能是实时复制你的嘛。但有些时候对方的王者意识,反而会妨碍到他的青铜操作,让他的某些操作降到青铜以下。”

常琦任很想问一句“青铜还有以下吗”,但看到谕饶有兴致的样子,还是作罢了。

“我明白了,就是‘敌人’会想多了!”

“对,没错,就是这个意思!别忘了‘敌人’的处理速度,不是宇宙系统那个级别的,对方的思考能力只是复制你的而已。要以你的脑处理速度,处理大量认知,只会降低对方的战斗力。”

“我怎么总觉得你在骂我……哦,没事,你继续。”

“所以你的行为,只要让对方频繁遭遇需要同时处理多重可能性的情况就好了。”

感觉身体逐渐亢奋,各种意义上的都有,常琦任借着谈话告一段落立刻站起来,假装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考对策,实际上只是想让脑袋冷静下来。

“诶?楠那家伙,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和你联络?”

“啊?哦!可能是他在那边也享受到了什么不错的待遇吧——都彻底忘了这事。”

“好令人不放心哟……以楠那种爱照顾人的性格,应该会尽快联络你才对呀。好可疑!我派只纳米虫过去看看。”

常琦任一边暗自腹诽“什么爱照顾人,爱折磨人才对吧”,一边偷偷担心教练那边是不是出什么状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