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趁着亮光消失前的最后一丝缝隙,在加速到极限的改装浮雕上,再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加速,终于勉强地通过了出口。
但代价是,为她专门配备的军用个人端,也就是那辆改装浮雕未能幸免,她的左手小臂在通过缝隙的时候折断了,右腿则整个都没能脱出,右跨以下只有血淋淋的伤口。
剧痛对她来说倒是不算什么,毕竟她在福音里进行训练的时候,感知增幅都是九十几倍,将近一百倍。
只是巨量的出血让她的视线模糊了起来,但她勉强还能辨认出眼前居高临下的人。
是恩……
恩背后的身影显然是军用个人端,那身女仆装隐约有印象,却想起来在哪见过。
品已经放弃挣扎了,她现在的样子根本无法和恩对抗,排序高出整整两位也没用。如果她的军用个人端,那台改造浮雕还在,兴许还有止血和对抗的方法。她努力看清恩的脸,终于确认那脸上没有同情的神色之后,她像是安心般的阖上了眼睑。
可这种向死亡迈去的解脱却没有到来,她的眼睑被迫睁开,她竟然感觉到心脏的跳动速度加快了,右跨断肢的恐怖伤口已经止住了血!
意识猛地清醒起来,但她却动不了,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想就这么死了?哪能那么容易,想想那些被你蒸发的人——你蒸发他们的时候,为了省事省时间,大部分人还没死就直接扔进回收局的分解液里了,再改一改数据……”
“我本来想把你扔进分解液,但就算是十位号区,回收局也是直接被宇宙系统控制着,要不动声色的分解你,工程量和上次劫持福音一样大。”
“所以我就想拿你做个实验!”
三日予人的声音直接在听觉接入仪里响起。品此刻很清醒、听得很清楚,却因为身体无法动弹,回应不了。
“我要试试人如果‘两极反转’,进入深度沉眠之后,被打破宁静状态,继续损耗,会怎么样?”
“哦呀!就算身体动不了,却还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吗?看来你很清楚,人体超过临界点之后会发生什么嘛!”
品之所以能超过恩,到达现在的排序,就是因为察觉到了“两极反转”,明白人在极限疲惫之后,会进入超恢复的宁静状态,此后身体的各项能力都会稳步提升。
恩那样天生就拥有一切的男人,是不会需要将身体损耗到极限状态的。
逝也是因为这一点,而在原本资质持平的两人里选择了品。
那位α(阿尔法)对她揭示真相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诫她绝对不要超过人体极限点。一旦超过之后,继续损耗,将触动自己从造人工坊里带出来的自毁装置,将活生生地体会自己被丢进分解液里的感觉。
“我的纳米小虫子已经从你伤口,通过血液,进入到了你全身上下,它们毁坏了你的肌腱和神经,让你动不了,也不会觉得太疼。同时它们会加速你的生命流逝,让你在什么也不做的情况下损耗你的体能,直到超出临界点,砰!”
品终于明白自己心跳加速的原因了,这是她生命流逝速度加快的征兆。
“当然,不会真爆炸,只是你会如字面意思地‘蒸发’掉,而你要亲自见证这个过程——怎么样是不是该感谢我的人道!我都切断了你的大部分神经,让你不用忍受这种痛苦!”
三日予人尖锐、冰冷的声音在脑海里回旋,品艰难地抬起视线,看向恩。原来他的任务,就只是看着自己死而已。
恩看到了品眼睛里的绝望,那意味着她知道,逝不会来,他也不会帮助她解脱。
所以自己协助“三日予人的军用个人端”狩猎α(阿尔法)的行动,不会展开,自己唯一的任务就是“检视”品的死亡。
恩很奇怪,品眼里绝望的成分都是些什么,一个排序ε(艾普西龙)的裁定者,通透度应该相当高了,也就说,比起人,她应该更像是输入了人的基本逻辑的机器。
那这绝望是什么?
不甘?
愤怒?
恐惧?
这些东西,是只有塔基和低排序无类才会有的麻烦情绪,怎么会出现在她眼里呢?
如果连这些都没有,又哪来的绝望,为什么而绝望呢?
她在期待着自己做出些什么,但同时又深刻地明白自己不可能做些什么,她的自尊也不允许自己为她做些什么……
品没办法说话,但她眼睛里的复杂情绪却吸引了恩。
恩想起来了很多他们的过去,从第一次在任务中见到她,到引起好奇揭穿她的秘密,再到内心被她俘获、进而尝试各种各样的示好举动,终无所获……
初见的时候,是在塔尖联络员准入任务中,她一头湛蓝向淡紫过渡的长发,衣着是时下最流行的镭射短礼服,裸露的白皙肩背上有着霓虹色的简约纹路,却光是看着,都觉得很疼。
品的这幅形象是恩记忆里最深刻的,但却只出现过一次。她下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是黑发白净的普通女孩模样了。只是其间,相距了好些年。
那最初的邂逅,成了恩今后看待品的一个锚点、一个标准,这个标准和之后印象相差过大,简直天翻地覆,成了品吸引恩的根源。
也许,品如果没有这样的变化,恩不会被她吸引,但被她吸引的恩,却更喜欢初见的品,那个个性张扬又野性十足的丫头。
如果说三日予人是毒蛇,那时候的品,就是野兽整体概念的代名词。
某种程度上,三日予人能够俘获恩,也是因为毒蛇般的她,有着被品舍弃的野性,虽然残留得很些微、很畸形,但却仍旧存在。
而资质平庸的品,为了不断往上攀爬,不得不舍弃自己那魅力十足的野性,变成冰冷、锋利的好用的工具。
本来这个变化无人见证,也就无人惋惜,无人怀恋。但偏偏那时候,正对旧时代文化兴趣浓厚的恩,和她同组参加考核,被旧时代文化过分渲染的美妙错觉,也就在这时候发芽了。
塔尖正式成员只有二十位,但归属塔尖范畴的却有数千人。这非正式的大多数塔尖成员,被叫做联络员。
他们负责处理塔尖和塔基的“联络”,包括区域性观察、检视异常塔基、暗地里追踪非塔尖无类等等。塔尖正式成员,也是从联络员里筛选晋升而成的。
十八岁的品和十九岁的恩,这次的考核任务,是监视某个疑似成为无类的塔基。但那个人因为无法接受自己成为无类的事实,很快就自杀了,他们的任务就转变成了善后,把死者丢入分解液,并更改数据,进行蒸发。
表现得异常镇定、行动果决的品,让恩下意识地就把她的初始身份,当成是甲类了。
毕竟那个自杀的人,是个无法接受无类概念的乙类——这样的情况挺常见——乙类知识储备稀少,考虑问题单一,如果碰巧察觉到了进阶无类的门槛,很大几率会被绊到,并且再也爬不起来。
如果品是那些稀少的,跨过无类门槛的乙类,理应会对这样的情景,产生一些类似旧时代感情的东西。
同情、怜悯、悲哀……总不能是什么情绪也没有,仿佛理所当然般地,把尸体扔进分解液,转头就走。
十九岁的恩,就这么把品断定成了出色进阶无类的甲类女孩。
但他又有一丝疑惑,她身上的野性,怎么看,也不该是甲类应该具备的。反倒这种习性,在不拘规范的乙类身上比较常见。
两人都毫无悬念地通过了考核,但联络员人数众多,分散在世界各地,他们再次会面的时候,已经是在圆桌两侧了。一个是新晋的技术模块负责人,另一个则是裁定者领袖。
恩第一时间没认出品。品第一时间认出了恩,却装作不认识。于是两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交集,直到恩从一次次擦肩而过中,找到了那个野性女孩的影子。
但在拼凑过去绚丽魅影的时候,恩也发现了一个恐怖的矛盾——品初始的身份是乙类,她却在绝大多数时候为甲类说话。
她痛恨曾经的自己,痛恨人数众多却盲目愚蠢的乙类!
相比甲类,乙类更有机会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恶意,大多数乙类之所以能从恶意中幸免,有赖于他们的无知。
乙类跨越无类门槛的那个瞬间,曾经被自我保护本能隔绝的恶意,都将鲜明起来,其中最致命的,是身而为乙类的劣根性。
美曰其名的质朴,其实是短视。
美曰其名的节俭,其实是吝啬。
美曰其名的勤勉,其实是无知和恐惧支配下的怯懦。
他们当然想要为恶,也确实在不易察觉的地方为恶,微不足道的恶。
他们只是不敢懒惰、不敢暴食、不敢贪婪、不敢嫉妒……那些被加之在甲类身上的七宗罪,他们一样也不少,只是被类似旧时代的美德的东西约束着,不会轻易迸发出来。
这约束,对乙类来说,无疑是致福的,这让那些微不足道的恶,成为一种不可辨驳的正确,他们谁也不需要为微不足道的恶负责。
而甲类,而无类,或则大善,或则大恶,在别人审判他们善恶之前,他们就得在自己心里审判自己。
品是这么认为的,是这么理解的。
所以美德并不适用于她,所以她是最适合裁定者的人选,所以她从不提起自己过去的名字、还是乙类时候就彰显个性的名字。
直到她面对废墟里的反光物,看着自己的倒影、省视自己的时候,悄然出现在身后的恩,说出了那个名字。
“木手口。”
二十一岁的品,新晋裁定者领袖,裹挟杀意地转过身,用像是要抹除知情人的视线盯视着他。
“三个字的乙类很少见啊。我记得造人工坊都会赋予乙类四字词,大多数情况,那些少见的例外,说是误报,但其实都是某些想要张扬个性的乙类,擅自为之的——他们藏了一个字,四字词里他们最不喜欢的一个字。”
“大部分这种行为,都会被制止,当然如果那个乙类有足够的才能,管理这方面的甲类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平等自由的地方了。”
二十二岁的恩,塔尖最富有的技术模块负责人,毫不在意品的视线,摊开手来回踱步,自顾自地说着。
“当然,你的才能都让你爬到了塔尖,压根不叫那名字,也没人会有什么意见。你用全新的名字去处决自己曾经所属的那群人,也能博得认同——我觉得这才是你最厉害的地方。”
品立刻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双手之间折刀翻转,飞扑到恩的身前,杀意在思考之前就沸腾了。
“别这样,我这么说,完全出于真心实意,没有要刻意激怒你的意思,我觉得你的存在方式,就是最恰当的裁定者……”
恩一边躲闪那雪亮的刃片弧光,一边风轻云淡地解释着,品的动作慢了下来,最终停下,她静静地凝视着他。
“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唱红脸,有人扮黑脸。”
“那……”
几乎不怎么说话的品(她在野兽时期也不怎么说话,只是肢体动作较多),竟然出声了。
“那拯,是不是唱白脸的?”
介于这个状况过于异常,恩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拯是谁”,随即他才想起那个和他们同期晋升的、披着道德外衣的人精,随即他才反应过来,她说这话是想缓解下气氛。
两人在一阵沉默中,竟然相视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