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十位号区,交通枢纽。

浑身黑色紧身衣的品,重新确认了一次腰间挎包里的透明小瓶,骑上自己改装的特殊浮雕,在路径面板上浏览起来。

十位号区占整个地下世界的三分之一,而她包里的血滴,三日予人诸多谎言的第一个裂口,必须要在十位号区以外的地方进行鉴定才是安全的。葬遗司如果想要挽回局面,最直接简单的办法,就是在齐柏林家势力范围的十位号区动手,蒸发掉她。

是否能够成功逃离危机,恐怕需要依靠她身下的搭档了。

这辆改装浮雕,算是品为数不多的兴趣。她对旧时代的摩托车很感兴趣,只是量纪元以来,因为“肉包铁”的安全系数过低,人在外驾驶的摩托车被逐渐淘汰。

然而品却依照自身喜好,把浮雕改装成了旧时代摩托车的大致样子,保留了浮雕的流线型和悬浮、动力系统,只是外型向摩托车靠拢、由内部驾驶改成了外部驾驶,并增加了手动控制的部分。

或许是工作和自身性格的原因,品憧憬并享受那种低安全系数下的刺激感。哪怕这种憧憬和享受,会让她在残酷的任务中,丧命几率倍增。

最终选择了自动化服务最少的D-13路段——三日予人的监控手段,大概是和齐柏林家的自动化有关,这条路段是最安全的。

确定了预设路径,品关闭界面,把长发捋进黑色头盔里,趴伏在机身上,双手握住控制杆……

这时候,改装浮雕通体闪过红色纹路,光晕随着一声清脆的鸣响拉出光尾,品和她的搭档一起飞跃进交通的洪流里。

周围的景观变化渐渐单调,被甩在身后的浮雕、凹雕和捷梯看起来都大同小异,品扶着控制杆的手也放松下来——实际上如果没有突发情况,是不需要操作控制杆的,改装浮雕会按预设路径行驶。就算遇上突然袭击,内置演算器也能回避路面崩塌、高空坠物之类的普通状况,控制杆只是为了应对紧急危机而设置的微操部件。

比如,无类间的战斗。

但现在的枯燥光景,让她觉得齐柏林家是不是放弃了最后挣扎的机会。

她始终在思考,齐柏林家是否能和三日予人划等号,这也是裁定者的重要工作。裁定者不仅仅是塔尖暴力手段的执行人,也是判断执行对象的自觉人。

在这个大部分判断都交给宇宙系统的社会里,唯独没有将“蒸发公民”的判断交出去,这大概是人性在数据主义面前最后的挣扎吧。

品显然觉得这种挣扎是徒劳的,因为她觉得自己恐怕比高塔上那些冰冷的机器还要没人性。

无意间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个黑衣、黑发、黑头盔的女孩被映照在改装浮雕的光滑表面上,乍一看还挺普通。

二十岁以前,她拼命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头发要染成最艳丽的颜色,名字要在一堆名字里能够一眼认出来,就连光滑、白皙的皮肤都要刻上刺痛的纹路,而二十岁以后,她却竭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普通……

她生怕别人看出她的内在如此不同,所以用外表的普通融入人群,来藏住身体里那只可怕的怪物。

断绝人性的怪物。

没有谁告诉她,她自发地察觉到了字母排序的进一步真相,跨越θ(西塔),从中段进阶到高段,人将丧失人性,变得越发像一部冰冷的机器。

但也是有些东西不会泯灭的,那些东西会成为“品”这部冰冷机器的运转原理。

比如身下这辆改装浮雕,以及自己对危险、刺激事物的追求,就算无意义,也会成为冰冷理性的基础——她确实很理性,但那理性是建立在这种错误之上的,而这错误,就是她作为人类,而非机器最后的证据。

介于这种错误,品很有可能会把整个齐柏林家抹除殆尽。

“ε(艾普西龙),挺厉害啊——憎恶乙类的乙类小姑娘!但你实在是太危险了,危险到我从来没想过吸纳你。”

三日予人突如其来的声音,强行在品的听觉接入仪里回响。

品飞快地扫视周围,却没发现任何异状,交通枢纽还是洪流涌动,单调,枯燥。但她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没有让内心的慌乱爬到脸上。

“我曾经是什么,是甲类还是乙类,很重要吗?反倒是你,靠两腿之间吸纳人才的魔女,怎么能因为我是同性就避讳我呢?”

尽管找不到对方在哪里,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很可惜,但品还是很乐意把愤怒加倍奉还。

“哈哈哈——你把葬遗司想成什么了,我一个人的牛郎团吗?怎么可能只有男的,你这样的男装丽人也有不少,我可不排斥同性哦!我只是……”

声音低沉下去,交通枢纽上的异常终于开始展现,巨大的凹雕和迅捷的浮雕全都撞击过来。品身下的流线体也被激活了回避程序,前半截机体高高扬起,机身红色纹路闪烁,拉出的光轨从多重撞击的缝隙里钻了出去。

品发现自己正域的感知能力也被欺骗了,那些从撞击残骸里被抛甩出来的,根本不是人类,而是个人端的生化体,擦着她脸颊飞过的金属断骨,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我只是排斥,和我一样的怪物!”

随着这声尖锐的爆音,品发觉自己腰包里的什么东西破碎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个装着三日予人血滴的小瓶子。

当下的状况虽然险峻,但身下机体的回避程序还能应对,她还是更担心那个小瓶子。

品立刻把正域且换成负域,放弃搜索三日予人,用负域锁定了自己的腰包。

世界顿时陷入漆黑,时间近乎停滞,只有那个小包还有灰白的轮廓,里面的东西也呈现出浅灰色,能够清楚地观察其中变化。

小瓶子确实破碎了,但诡异的是,它是被那滴血弄碎的。

那滴血仿佛有了生命,随意变化形状,并且似乎还能控制自身硬度,不但扩大容器的裂口,钻到了外面,甚至割破了腰包的内层面料。它仿佛是凭借着自己的意志,想要逃跑。

品干脆把负域锁定到血滴上,这时候她立刻“看”到了其中的秘密——血滴里面,是无数爬动的白色纳米虫,它们成了血滴的生命、甚至自主意识!

“你这家伙!是故意让我采血的!”

都来不及解除负域,品就嘶吼了起来——这样她的声音会变得很快,是正常说话速度的好多倍。

然而三日予人的声音竟然同速地传入了她的负域。

“对呀——才发现啊!所以说,ε(艾普西龙)就只是ε(艾普西龙)而已。”

品现在明白为什么对方的布置会这么周到了,几乎把一条枢纽上的交通工具,都换成了自杀袭击装置。原来自己的行动,全都暴露在对方视野之下,选择哪条潜逃路径都毫无意义。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排序?”

“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排序!”

这种自己被对方牢牢把控,对方却身在迷雾的感觉,让品再也控制不住声音和表情了。

“我什么都知道哦!有信仰的β(贝塔)可是能比没信仰的α(阿尔法)知道更多东西的哦!”

品暗自心惊,她知道塔尖存在大独裁者,那唯一的尖端,也就是逝。但她从来没想过,那个男人已经到达了排序的顶端。

三日予人说的α(阿尔法),只可能是逝,但品不是个能容忍变数的人,她进一步试探起来。

“只是知道得比逝多,竟然就说‘什么都知道’,何况,你这么确定你知道他的所有底牌吗?”

“哦,大独裁者果然是他啊——谢谢啦!我只知道塔尖尖端是个熵值很高的α,却不知道具体是谁。真的很感谢你呢。”

品咬了咬牙,原来自己在从她口中套取情报的时候,她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那么,想知道的也知道了,就请你人间蒸发吧!”

三日予人的话音坠落,圆洞状的枢纽颤动起来,紧追不放的自杀式袭击也停下了,但圆洞却成了异虫的口器,周围四壁上无数尖刺从地面上生长出来,仿佛是要把品咬碎的巨齿。

品难以想象一个交通枢纽是如何变成巨型搅碎机的,她也没有空暇想象,尖刺的威胁已经超过了回避程序的极限,她不得不握紧控制杆进行微操,躲开这些恐怖的牙齿。

改装浮雕在她的控制下仿佛活了过来,机体表面的红色纹路带出残影,在巨齿的缝隙间穿梭,残影又在极致的速度下被拉长,仿佛一簇鲜红的闪电。

正负域切换加速的技巧,被品应用到了极致,时间的流速因为她的加速而变得缓慢,然而那唯一的出口,圆洞枢纽的另一端,正在极速向内挤压,象征出口的那抹光亮越来越小!

恩站在D-13交通枢纽的末端,听着里面越来越近的轰鸣声,看着因为向内挤压而逐渐关闭的枢纽出口。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是不会相信这整个十位号区、几十座城市,已经变成了三日予人的私人军用个人端的。

那家伙的纳米机器人,竟然能把这么大的区域,都变成仿若活物的东西。

J-S02军用个人端还是一副女仆打扮,静静地站在恩的背后,她似乎没被搭载太多感情逻辑,就只是一件伶俐的武器。

每次看到身后这位女仆,恩就会想,品费劲力气也没能让自己彻底成为一把锋利的匕首,女仆小姐却从诞生之初,就已经是绝对锋利的匕首了。

但是恩不会同情品,从来不会。

他生来就是优秀的甲类,而品却是从乙类一步步爬到塔尖的。他对她的同情,只能是对她迄今为止付出的所有努力的蔑视。

即便恩看见品狼狈不堪地跌落到他面前,他也没有展现出半点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