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远远地看到常琦任往这边跑过来,他就让开位置,礼貌地站到了旁边去。他真的就只是在常琦任发愣的时候,带着虞走走,缓解下气氛。

三日予人发言的时候,他全程都开正域“听”着,起初他只是想从β(贝塔)那里获得一些新信息,但立刻就被她性格中的矛盾吸引了。

这让他想起最初她策反他时候的情景。

忙碌在数字大厦顶端的女孩,微眯着紫眸竖瞳的眼睛,冷酷无情得宣称着:

人类必将抛弃原始性成为更高级的物种,而感情也终将成为这原始性的一部分。

但这样冷酷无情,深知这样冷酷无情道理的她,却鼓励这个傻小子走出去,去追逐自己心爱的姑娘,就像旧时代故事里描写的那样。

“待遇还真是不同啊。”

她要求自己蒸发掉品,变成一部冷酷无情的机器,却支持常琦任去享受旧时代的奢侈。这让恩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嫉妒。

但他不会为难常琦任,他再怎么说也是进入高排序的η(依塔),如果三日予人的生活方式是大猩猩社会型的,那如今他的生活方式,就是黑猩猩社会型的。

不该强求,不该拥有,“得到”了就该立刻放手。

事实上,在常琦任为某种壮阔图景发愣的那个瞬间,恩及时为生气的虞准备台阶下,他就已经“得到”了——他看她的目光就明白。

那又何必在意她最终归属于谁,她是一个自由的意志,不会因为在任何人身边而丧失这份自由。

这个逻辑套用在品身上也是一样的。

那美丽如冰冷匕首的女性,同样不会因为死亡,而丧失这份自由。

而在过去的无数个时间点上,恩都足够确信,自己在那个瞬间“得到”了她,获得了她的认可,哪怕她是那种藏得很深的女性。

性格和行踪一样藏得不动声色,是裁定者的特性。

就像现在,恩确信她就在这个会场,在人群中的某片阴影中,可他全力展开正域,也搜索不到。

“你真的确定她在吗?”

三日予人的声音通过听觉接入仪,直接在恩的脑海里回响。他不禁看向高台,那炫目的灯光中,冰冷的歌声不但没停,还到了非常难的变奏段落。

——果然是让替身程序假唱的啊……

恩确信没人能一边完成这么难的唱技,一边和人交谈。

“确定。她肯定在场。正域的感知能力不是万能的,只不过是把五感抽象成了单纯的信息,既然会出现‘看到却没发现’的情况,那处在正域里的事物也不是一定会被察觉。”

“裁定者就很擅长利用这点。”

恩用内置在语言神经里的模块,回答三日予人,信息传达完毕,他却根本没有开口发声。

“不用你给我科普,只是连β(贝塔)都没法察觉到她的存在,也太夸张了。你确定她现在还是θ(西塔)吗?”

“应该差不了,最多也就是和我一样的η(依塔)。其实不难理解,我们的排序相当于旧时代的‘地位’,刺客的地位往往不高,却总能解决掉地位很高的人。”

“我说了,不用给我科普!”

听觉神经里的声音,少见的烦躁起来,恩暗地里却觉得很享受这种烦躁,那条仿佛无所不能的毒蛇,也会有这样的状况,引起了他极度的舒适。

此刻人群的视线,都聚焦在三日予人身上,不知不觉间换上了黑色长礼服的魅影,已经结束了演唱,正踏着台阶,逐级而下,根本看不出那一丝烦躁的情绪。

“没时间了,直接开始下半场吧!”

而声音里的烦躁,也很快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理性。

恩没明白她所谓的“下半场”,之前陪她选光学布景的时候,全程就像旧时代的新婚夫妻一起选结婚纪念照背景,现在听她的口气,却像是在营造某种大型赛事的氛围。

他的思考还没跟上,雷鸣已经响起,乌云聚拢过来,醉人的夕阳像沉进深海的红颜料,转瞬就被稀释殆尽。

昏沉的天空彻底被黑云覆盖,滚滚的云浪又立刻被撕裂开来,无数泛着微光的蓝色水柱从天而降,倾泻向地面。末世废墟的图景,立刻被压抑在真正的危机当中。

起初,人群被逼真的效果吓了一跳,慌乱声此起彼伏。然后他们很快反应过来,这只不过是光学布景演算的结果,水柱不会把人冲倒,水流也不会弄湿衣服,一切只是场生动的表演。生动得能感受到浮力,和疑似水流的触感,却没有任何危险。

然而,不存在实体的水流不断注入,水面已经漫过了所有人的头顶,那气势似乎要把这里变成海洋。这天降之水,泛着淡蓝的微光。人们在水中虽然能够正常呼吸,却受蓝色微光的影响,无法看清周围——光把人们的视线隔绝了!

此刻,恩已经找不到三日予人了。即便是就在他身边,相距不超过一米的常琦任和虞,现在也只有一个大致的暗色轮廓。至于自己完全展开着的正域,也陷入了一片灰茫,看来蓝光也有瘫痪正域的作用。

他开始有点明白女家主的用意了,这个环境是绝好的试炼所,如果他们找不到品,那就让品也找不到他们。如果这个会场中,还潜伏着逝,那就一并剥夺他的感知能力。

“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准备的演出效果还可以吧!”

那个看似高挑女性的身影靠近过来,恩听声音就知道是三日予人。只不过这时候的声音,是从听觉接入仪的私人频道里传来的。

“啊,吓死了,好多人差点以为真的淹水了。”

常琦任开口说话,却没发出声音,声音自动转到了私人频道里。

“我们过去那吧,去里面说话。”

三日予人指了指斜侧方向,其余人看过去,那里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座巨型转轮,转轮外圈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小型舱室。

这个构造常琦任很眼熟,仿佛旧时代的摩天轮。区别是,它凭空漂浮着,没有支撑巨大转轮的支架。

转轮是实际存在的事物,他们挑了一间舱室坐进去,里面有两排正对着的座椅,和一张悬浮桌。桌子上竟然摆着颇为诱人的美食。

虞第一个忍不住了,她的目光始终在桌子上游移——水流似乎无法进入舱室,阻碍视线的蓝光也随之消失。

“这里的食物也是实际存在的,尝尝吧——伯爵会所商业区美食街特供。”

被三日予人这么一说,虞脸颊微微泛红,但还是在一番纠结之下,端起作为前菜的水果沙拉吃了起来。

“好了,我们说正事吧。”

三日予人少见地微笑着,看着对面吃得津津有味的虞。她和恩并排坐,常琦任和虞并排坐,两两相对。然而她的笑容却骤然冻住,这时候常琦任和恩的目光都放在桌上,准备挑选自己的食物,却也在余光中注意到了异常。

他们正感觉不对,移动视线去看三日予人,眼前的画面却像是突然中断了,又被很快地连接上。

他们回过神的时候,三日予人已经出现在悬浮桌另一侧,她半跪在椅子上,正掐着虞的喉咙,把对方高高地举离座位。

虞拼命挣扎,两条纤长的腿在上下拍打,绷紧了的黑色裤袜在硬质座椅边缘摩擦,微微裂开几条口子。她的头则痛苦地上扬,后脑勺撞在舱室内壁上。

“能别演了吗?裁定者小姐。”

三日予人冰冷的眸子里,刚刚还在挣扎的虞,立刻平静下来,笑了起来。

“没想到,我竟然差点被自己最擅长的东西骗了。”

应着三日予人尖锐的声音,虞的皮肤表面泛起了淡金色的纹路——那是一道道裂纹!

裂纹扩散,虞的形象褪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浑身黑色紧身衣的品。

品刚刚还在因为挣扎而胡乱挥舞的右手上,这时多了一片薄薄的刀片。那抹寒芒太过微弱,三日予人也没及时发现,她躲开的时候还是被利刃划开了手心。

“采血成功!”

品左手上是一个透明小瓶。小瓶子在她手指间翻转,完美地接住了三日予人手心里滴落下来的血滴。

三日予人后跃回原本的座椅上,途中带翻了桌子上的美食,恩和常琦任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到污渍。品却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刻意做出虞那种惋惜的样子。

“塔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呢!齐柏林家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女家主,还有什么身份?”

恩早就开启了“眼”,却因为这个举动,思考短暂的停滞了——品的数值比他知道的,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高出很多。就算保守估计,也绝对超过自己,超过η(依塔)了。

品玩转着手里的透明瓶,三日予人的血液在里面聚成一个小球,到处翻滚、弹跳。

“嘛,你也不用回答,测测这滴血,就知道了。我记得,上次塔尖评估的时候,你的排序是μ(缪),对吧?”

恩看见三日予人的竖瞳里,明显被搅动起了波澜。塔尖会定期向无类进行排序评估,这个举动虽然表面宣称是为了方便管理,但实际上却远不止管理这么简单,排序超过μ(缪)的无类,会被带离塔基社会,强制其作出某些选择。

“当然了,你再评估一次排序也还是μ(缪),到时候我会向塔尖控告你的!”

“这是你的权益,你的自由,但三日予人上一次说话那么激动,是什么时候呢?”

在恩往常的印象里,品从来都没什么表情变化,但此刻的她,表情丰富得就像某种独特的武器。

“还是说,你要当即掀桌坦白些什么?”

气氛在两人的对视中僵滞了数秒,三日予人率先笑起来。

“没什么,你走吧——为你这样无礼之徒,浪费情绪,真是齐柏林家的羞耻。”

三日予人跳下椅子,推开舱室的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品微笑着点点头,满意地走了出去。这时候外面的水流还在泛着微光,品做出了跳水运动员的标准姿势,跃入“水”中,仿佛鱼一样消失了。

常琦任环视这间狼狈的舱室,美食翻倒一地,悬浮桌也歪斜着,恩和三日予人看着打开的舱门出神,却谁都没有为真正的虞去哪里了,感到疑惑。

可能自己这次纳新任务算是彻底失败了吧。

虞已经提前被塔尖收编了,这种情况甚至骗过了恩的眼睛。塔尖恐怕对恩的立场也十拿九稳,就连三日予人也被扼住了致命的要害……葬遗司恐怕是要倒闭了,他得尽快考虑下次跳槽,该往哪里跳。

这时候,他们所在的舱室离开了水面——巨大转轮竟然有三分之一是在水面上的,现在舱室随着转轮转动,浮出水面,接入云海、穿出云海。

云海之上,那绚丽的夕阳竟然依旧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