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十位号区,驻齐柏林家公馆。

三大家族每一个都设立了公馆,来招待其他两家到访的客人。

公馆的风格会依照各个家族崇尚的文化不同而有所差异,但在豪华程度上,都是一致的。哪怕最富有的光辉家,也不会把自己的公馆弄得超出标准。这是一种地位上相互认可的表象。

公馆内统一配有旧时代的洗浴场,这是“标准”的一部分。如果在这种财权大家族的公馆里,还要用节省空间和能源的重置箱体清洁身体,就太鄙陋了。

这类洗浴场,光辉家的偏向古罗马风格,鹩家的则偏向古中国,唯独齐柏林家是简约现代风。

不过恩此刻却没有心思欣赏这电子朋克风满满的超大型浴场,他在冲淋隔间里久久地站着,任由悬浮缩略窗频繁闪烁,却合上眼睑不看它。

他来这里是来思考的,不是来清洁身体的,更不是来放松神经的。

凉水冲过他那肌肉盘虬却不失美感的身体,能让他冷静思考,以接近最理智的状态做出判断。

经过三日予人那一番洗礼,此刻的恩就像一把刚从锻炉里拿出来的阔剑,正需要放进水里,在刺啦的声音中感受质变。

而就在这个时候,淡蓝色电子光闪烁的浴场陷入了漆黑,就连冲刷在身上的水流都停止了。

“叛徒的事情查完了,对方是鹩的老家主,禾一左马,你立刻赶去百位号区,着手这件事情,不一定要揪出对方背叛的证据,找到蒸发的理由就行。”

就算是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恩也知道旁边站着的是逝,那种特有的冷漠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我这次的行动失败了吗?”

“是的,剩下的交给我和品吧。是我判断失误,三日予人没有那么好对付。”

“她是葬遗司成员吗?”

“现在还不一定,但概率很大,毕竟我们从来没抓到过真正的葬遗司成员。”

“这话现在听起来,像是个谎言。”

耳边响起了轻微的异样声响,那竟然是逝的笑声。恩的印象里,逝从未发出过笑声。

“或许是的,否则他们为什么不叫‘塔尖’,要叫‘葬遗司’呢?”

那无比冷漠的声音逐渐远去,光线和水流重新恢复正常,像是黑暗从来没有降临过,恩却要面临最大的抉择。

“调查图灵觉醒的军用个人端”的任务成了“肃清葬遗司嫌疑人齐柏林新任家主”,这样的事态发展让他始料未及。

对事情严重性的误判,让他不慎让足够自己身败名裂的东西落到了三日予人手里,而如果塔尖威胁到了她的存在,那些东西无疑会被她当做底牌打出来。

这样无论塔尖和葬遗司的胜负如何,恩都将是被蒸发的对象。

解决的方法好像只剩下背叛塔尖加入葬遗司,抹消掉品,让自己继续留在这个位置上,并蒙蔽住逝……

抹消对象最先选择品,是因为逝的排序远在自己之上,就像他不会考虑抹消掉三日予人一样,他自然也不会选择逝。

他能一路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选择对手的逻辑还是清晰的。

但这样一来,他对她的感情又该如何处置呢?他对塔尖的忠诚又该放到哪里呢?

福音大赛的残酷杀戮里,虞对“反叛分子”的定义;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三日予人对“无类攀爬金字塔”的描述……

这些混杂到近乎尖锐的声音,在脑海中重现,互相共鸣、拔高,又归于平静。

恩终于抬起头,唇角勾勒出无机质的笑。

这一刻他理解“通透”了,他变得“通透”了——在最最实际的利益和真正的崇高面前,那些曾经以为会终生追求的事物,又算得了什么呢?

光线恢复明亮的瞬间,品已经消失了。黑发自然垂落的她就像栖身于黑暗的魅影,黑暗消散,她也就消散了。

长桌对面的青鸟和透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亮暗变化的异常,他们的逻辑判断还停留在要不要给虞填咖喱牛肉面上。这个问题以透的态度软化收尾,他们决定再给饿了一天的虞最后一盘,但必须吃慢点。

虞尴尬地讪笑着,接过原本渴望的食物,在实际的利益和真正的崇高面前,这盘咖喱牛肉面变得索然无味。

味觉和嗅觉像是失灵了一样,交错的思考占用了她全部的精力。

“我来兑现承诺了,跟我加入塔尖,成为裁定者吧。”

品的话音在脑海里回响起来,像是某种深种的诅咒。关于这个问题,虞根本都不想做考虑,不想考虑接受与否,只想考虑怎么拒绝。

虞的本质是不想承担责任的无类。

她至今也没有广泛地接触无类圈子,甚至长期以来都刻意隐瞒自己有相当渊博的旧时代知识。尽管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理解无类的正当性,觉得非塔尖无类一经发现,就会被蒸发。

这当然是被害妄想症在作祟,但她直觉的大方向却是正确的。

一旦周围环境有了共识,认可了虞是无类,相应的责任和危险也会随之而来。

此次品的邀请,就是这第一份责任和危险!

“你长期以来,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认知能力。但你也知道,彻底的隐瞒是不可能的,所以你对个人端和周围环境表现出自己只知道肤浅的旧时代知识的样子。”

“不过在福音大赛的时候,情况危急,生命攸关,你还是忍不住暴露了。”

“那就是你的说服力,你真正的熵值——如果以我现在看到的熵值,那个时候你根本不可能说出足以取信我们的言论,更不可能洞悉到敌人真正的立场。”

品回荡的话音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将虞常年裹藏秘密的绷带一根根割断,然后血淋淋的秘密裸露出来。

“身而为怎样的人,就该承担怎样的责任,否则我会亲手蒸发掉你,随便找个什么理由。”

品当时说话的时候,是无比认真的,她那注视着自己的冰冷瞳孔里是凝实的杀意。

“我说我曾经是乙类,你可能难以置信,但一路从乙类爬到这个位置的我,最痛恨的就是拥有才能和力量却不作为的人。就因为有这种人存在,我这样的乙类才会不惜牺牲掉幸福、尊严甚至是健康,也要爬到如今的位置,替他们去完成他们本该完成的事情!”

虞清楚地记得,品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少见地剧烈波动了起来,面部线条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狰狞着。

“但我觉得,你虽然是甲类,虽然懦弱过,但却和我是同样的受害者——明明基因编码被意外搞错了,先天注意力很难集中,却被迫要做甲类那种高专注度的工作。”

“所以,我能原谅你一时的懦弱,但这次情况不容许你继续懦弱下去了。”

对方当时的气场,完全就不是来给她做选择的,而是一种“如果不,就消失”的胁迫,虞能做的,仅仅是让自己尽可能看起来愉快地接受这个答案。

“我还能再要一份吗?”

“不行!”

青鸟和透声音整齐地抬起头来。虞完成这最后的演出,用对食物的不甘掩饰住内心的疲惫,往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聆听宇宙的声音,个人端在看着你。

她这么多年来,谨记着这条戒律,所有事情都做得足够小心,却还是没逃过宇宙和个人端的注视。但某种表演已经深入骨髓,像是旧时代那些悠久传承的礼仪,她就算知道这“礼仪”已经毫无意义,却还在严格遵守着,一如既往。

地底世界,树海湖滩,清晨。

常琦任醒来的时候看到楠的背影映在一片波光的湖滩上,湖面反射着石窟顶部的萤石,散发出一阵令人炫目的蓝。

他已经忘记自己是多少次失败之后睡着了的,但从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这点来看,他到最后也没成功。

不知道为什么楠到最后没有叫醒自己继续训练,就像他之前无数次做的那样。

每次常琦任精神接近崩溃的边缘,都会躺在地上装睡,试图蒙混过关,然而楠的感知力没有放过他,就算有几次他真的睡着了,也会被叫起来继续感受煎熬。

“你该睡着的地方可不是这里哦。”

楠那轻松的语气,简直让常琦任浑身发毛。

常琦任旧时代记忆中最恐怖的军训教练也赶不上这家伙的皮毛,而就是这样的魔鬼教练,最后竟然让自己睡着了!

——难道他自己也睡着了?

——不,这个可能性不大,他就算睡着了都能感知到风的流向和树木摆动的频率,我摔下来的时候,那么大动静,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难道是这个魔鬼教练终于同情心发作了?

——嗯,这个可能性还高一点。看来之前的感情牌,还是有效果的。

常琦任暗自心里嘀咕,凑到楠旁边,眼眶是湿润的,表情是感动的。

“唉……可能如此悠闲的全日制训练要结束了。”

常琦任搞不懂什么时候存在过“悠闲的全日制训练”,仅仅这一天一夜,他浑身就像是要散架了一样酸胀、疼痛,精神更是在崩溃的临界点上徘徊,随时都会爆发出想要结果自己生命的欲望。

这种痛苦比福音里那种还要折磨人,福音的痛苦要么是稳定的、要么是瞬间的,虽然持续性和爆发性都很强,但却不会像毒素一样逐渐蔓延深入——他白天和飞鸟、夜间和吊床搏斗的感觉,就是像被剧毒逐渐侵蚀一样,名为疲惫和困乏的剧毒。

越是疲惫、困乏,就越是不可能完成眼前的目标,但休息又仿佛根本不可能。

就算楠跟他说,这是为了锻炼你耐受力的最大值,也根本不足以帮他继续支撑下去。

恶性循环,逐渐绝望。

“诶诶诶,别这么一脸痛苦的表情嘛,再说了,你昨晚睡得特别好吧。”

楠这么一说,常琦任才反应过来,此刻自己的精神特别充沛,他都已经忘了自己上次睡得这么舒服,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自从福音大赛结束之后,仿佛就和他彻底没关系了的舒适睡眠,又回来了。

“这就是达到自身极限之后的宁静感,这种宁静感能帮助你最有效地恢复体力进入状态——怎么样,真正的筋疲力尽也不坏吧!”

刚刚还怨念满满的常琦任,此刻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

“你现在看看自己的各项数值。”

常琦任照做,发现悬浮在自己周围的四个基础数字都往上窜了一百以上。

“效果这么强吗?”

“初期效果会比较明显,再往后提升就不会那么明显了,但也是目前最有效的了。”

ZY:392,FY:399;ZS:312,FS:351。

忍不住伸手去戳那四组悬浮的数字——常琦任始终难以相信仅仅一天一夜就能有这么夸张的提升——手指从并非实际存在的数字间穿过去,他才恍然这个动作根本毫无意义。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君主哟!你要是答应我下个要求,我立刻让你全数值上千,眨眨眼的事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