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世界的荧光晶石不解风情地亮着,一如既往,从光照度上根本无法判断是白天还是黑夜。

人终究还是昼出夜伏的动物,一旦没了直观的昼夜变化,生物钟也会随之被打乱,该睡觉的时候却完全不困。

兴许是在聊《动物农场》的缘故,常琦任想到了过去世界开养鸡场的小姑家,他们为了让鸡仔加速生长,用高强度的灯泡完全点亮了夜间的养鸡棚,让鸡仔分不清昼夜,只在最疲惫不堪的时候睡一会儿。

想到这里常琦任打了个寒颤,旧时代那些让人乐此不疲的娱乐产品,难道不是养鸡棚里高强度的灯泡吗?

那这个看似完美乌托邦的“高强度灯泡”又在哪里呢?

篝火对面的楠还在兴致卓然地探讨着《动物农场》里的驴和乌鸦——果然又轻而易举地跑题了——常琦任在犹豫要不要提醒他,之前聊天的主题是“乌托邦为什么落到数据汪洋的底层”。

楠之前肯定了他的答案,却明显不完全赞同,但临近要说出自己的观点,他又跑题了。

常琦任甚至怀疑,他这次是不是故意跑题的,毕竟人要正面回答某些剖析自身的问题,是很困难的。

但这种把别人骗出答案来,自己却临阵逃跑的做法,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抱歉抱歉,我没有打算不说,只是需要心理准备。”

楠似乎看出了常琦任的想法,讪笑着调转了话题。

“因为反乌托邦展示的,是一个根本没有希望的世界,这种绝望是根深蒂固的,这种绝望甚至否定了‘文明向前发展’这一点。”

“我指的是奥威尔、赫胥黎这一批作家笔下的反乌托邦。他们的东西美曰其名是警醒当下,但更多的,是展示这他们对文明发展的一种绝望。”

“如果有机会让我问问他们,你觉得一个石器时代的人来到你们的时代,他会觉得幸福吗?教那个石器时代的人文明常识,让他吃更安全、美味的食物,让他去工厂上班、无需狩猎采集,当然也不能满大街追着异性跑……他会觉得幸福吗?”

“我想,他们的答案应该都是‘不会’,否则他们也不会写出那样的作品。”

“幸福本来就是个很直观的东西,然而乌托邦的统治者们却不得不把幸福作为一个客观参数来考量,甚至不得不用别人的幸福来衡量自己这份工作做得怎么样……”

楠很疲惫地停顿下来,刚才那些话他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就算考虑到δ(德尔塔)无类的肺活量异于常人,也足够困难了。何况这些话对他来说,并不轻松。

“量纪元之后,随着个人端逐渐被大多数人接受,旧时代意义上的故事开始消亡,到了今天,没有一个塔基会去浏览所谓的故事,所以这个时代根本没有故事。”

“哦我说的故事,是指任何形式编织起来的,具备故事性的玩意,并不仅限于文字——可以是声音,可以是图像,也可以是它们的结合,甚至受用者可以在其中互动。”

“这些东西在旧时代叫小说、影视和游戏,那时候的‘游戏’可不是‘福音’啊!它们种类繁多到你一两天数不过来,大多数都会有一个基本的故事雏形……”

楠越说越激动,常琦任甚至觉得他忙于说话,都忘了呼吸,脸色明显不太对。

“这个连故事都没有的时代,你竟然称呼我为‘作家’?你觉得你是在称赞我,但在我听起来,却像是在讽刺我!”

“你想问,那我到底在为什么工作?对吧?”

“我当然是在为这个乌托邦的‘幸福’工作了,就和塔尖一样、也和所有人一样!为所谓‘大多数人的幸福’工作!”

“为此,我不断创造越来越鲜活、越来越立体的个人端‘灵魂’,他们必须足够有特点,却不要太多样性。要那种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然后不断重复以成为(伪造)真理的特点,仿佛理想状态下的人就该是那样的。”

连贯的言论中断了,楠终于到达极限,大口喘息起来,他像个刚刚溺水获救的可怜人,迫切地渴望着空气。

常琦任没有看他,把目光转向无星无月也并不漆黑的夜幕,如果不是缩略悬浮窗上的时间显示着“夜间”,真的没办法判断早晚,但身体里迟到的困意却已经袭来了。

但常琦任不敢表现出困意,楠此刻显得认真而脆弱,哪怕他排序很靠前。挪开视线,也是怕自己的注视会给他造成压力。

常琦任也曾经尝试创作过虚拟角色,他大学的专业就是游戏角色方面的,偶尔会需要想象一些角色的行动原理,但他完全不会有楠这种伪造人类的“罪恶感”,或许仅仅因为自己终究还是门外汉吧。

“你觉得如果有一个旧时代的人——比奥威尔和赫胥黎的时代更靠后一些,网络刚刚成为基本工具的时代——那时候的人,如果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会觉得幸福吗?”

常琦任非常小心地,试探着询问,连声音都压得很低。

“不会。”

楠的回答非常果决,让常琦任感受到了一丝丝动摇,但也就如此而已。

自己究竟幸福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大多数人都会笑着回答幸福,因为这才是一个懂事的、成熟的人。

常琦任也觉得自己在旧时代,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懂事、成熟的人。

但来到这个世界,他逐渐开始较真。和塔尖的争执、和橙发女孩的告别,包括迫于无奈加入葬遗司,身在这个地底世界,用自己曾经觉得很可爱的东西饱腹,都是这较真的结果。

这或许是不幸的,但这也是幸福的。

至少体力耗尽的饥饿感之下,饱腹感是幸福的。至少橙发女孩的离开,让他更加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是幸福的。

包括眼前相处不超过一天的楠。

“会的!”

“诶?”

气质文雅的坚实男性抬起了头,很不理解地看向常琦任。

常琦任自己也很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要对认识还不超过一天的楠说这些,说这些理智上绝对不能提的东西。

“我就是那个旧时代过来的人,但我很幸福!比身在旧时代幸福!你们,构筑这个时代的所有人,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白费的!”

可是常琦任就是想说这些话,想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安慰身在这里的楠,和不在这里他们,哪怕这会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会让自己置身到怀疑和危险中。

楠的表情僵滞了几秒,又立刻恢复如常了,只是其中多了些凝重。他没有像虞那样将常琦任的说辞理解成逞强的安慰,联系之前三日予人和常琦任的对话,他终于明白常琦任被三日予人握在手里的把柄是什么了。

然而面前这个笨蛋,竟然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最大的把柄交了出来。

楠在暗自感叹对方笨的同时,也被这种笨笨的真诚打动了,罕见的信任建立了起来。

“但愿你能一直这么觉得,能够自始至终,由衷地受用这份幸福。”

谈话告一段落,楠站起身,从木屋里取出两个包,将其中一个扔给常琦任。

“时间也不早了,快点休息吧。明天还有相应的训练项目。”

常琦任打开到手的挎包,里面是旧时代的吊床,只不过材质更加柔软。

他学着楠的样子,找了两棵树捆绑好,舒舒服服地顺势躺下,结果整个人伴随着惨叫声翻倒下去,以脸贴地,相当狼狈。

“哦,忘了告诉你,这个吊床也是训练的一部分,只不过内容太过简单,都没注意到。”

楠近乎睡着的声音传过来,他表现得太过稀松平常,让常琦任觉得自己的惨叫完全是大惊小怪。

“吊床刻意设计成了不容易保持平衡的类型,稍稍有点动静就会晃动,很容易正反面翻转,你需要用自己的反射神经和平衡能力去控制它……”

“哪怕是在睡觉的时候?”

“对啊,时间是很宝贵的,睡觉的时间也不能浪费,而且也不难吧。”

楠悠哉地躺在自己的吊床上,眼睑已经阖上了,似乎真的睡着了。常琦任想到这家伙手起手落抓住一只白鸟,用表情跟自己说“这也不难吧”的样子,恶狠狠地咬了咬牙。

——原来我前面的感情牌都白打了吗?你连睡觉都不放过我!

拖着疲惫的身躯,他开始解绑在树干上的绳结,试图把吊床放低一些,那样从上面掉下来的时候会不那么疼。这时候,原本看起来睡着了的楠睁开了一只眼睛,如阳光般和煦地轻笑起来。

“对对,绑高一点,这样身体才会记住坠落时候的疼痛感觉,危机感也会更重一些。”

常琦任嘴角抽搐着把吊床往上稍稍挪了挪。

“再往上点。”

眼角都开始抽搐了,甚至扯得太阳穴猛烈跳动,常琦任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要爆炸了。

“这就对了嘛——别想着偷懒,我的睡眠也是处在高度警觉中的呀。”

这是该警觉的事情吗?想好好睡个觉有错吗?!

常琦任内心崩溃地把吊床翻到正面,小心翼翼地躺上去。身体维持在相对紧张的状态下,这种微妙的平衡感倒是能够把控。紧接着,他尝试放松身体,维持原来调整好的姿势不动,尝试进入睡眠。

常琦任不是那种好动的类型,只要刻意给自己暗示,一晚上保持同一个姿势也没问题。

但问题很快又来了。风稍稍吹动树冠,摇动的树冠带动了绑着吊床的树干,吊床的平衡点立刻变化了,刚要睡着的常琦任再次翻倒下来。

“这次没惨叫也算有进步,但这个训练可没那么容易哦,所以才说训练的是平衡能力和反射神经。”

楠这次说话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睁开,却着重强调了“反射神经”这几个字。

尽管知道对方看不到,常琦任还是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楠一眼。他开始后悔之前说自己很幸福,他现在连觉都睡不好,到底幸福在哪里!

虽然心底里这么抱怨着,但常琦任还是很快爬起来,暗暗感谢楠的提醒,重新翻转吊床躺上去。

——反射神经吗?反应过来的前提是感受到,既然要感受到,那就……

常琦任调整好姿势,尝试着放松身体,并打开了正域,阖上眼睑的漆黑世界瞬间立体起来,周围一定范围内的信息全都平等的浮现在他的感官系统里。

风的走向,树叶的摆动,树冠和树干的摇晃,全都没有放过。

他处在放松状态下的身体立刻开始调整姿势,试图跟上吊床平衡点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