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目光游离地陶醉在自己的食物里,心不在焉地应着,看都没看她一眼。

这种陶醉已经超出了对美味的陶醉,带着浓厚的表演意味。毕竟旁人又不可能真体会到食物的味道,只能从他的表情上判断,于是他的表情越是到位,旁人对味道的想象就越过分,他的成就感也就越高。

恩是刻意这么做的,既然三日予人不巧挑中了他最擅长的战场,他自然要好好报复一下。对方把他这个塔尖成员使唤了这么久,却一点自己要的信息都没透露,他可是怨恨很深的。

“嗨——正在用餐的各位,这位是零区顶尖的味觉设计师,他准备给大家露一手,让大家尝尝鲜,你们觉得怎么样?”

三日予人忽地站起来,叫唤出声,还对着各个区的人们挥起了手。

这行为立刻把人群点爆了。有人后知后觉地认出她这个齐柏林新任女家主来,这让她的话可信度倍增。

恩嘴里的食物差点没被他喷出来,山呼海啸的掌声瞬间把他淹得喘不过气来。

他微不可见地瞪了桌子对面的红发女郎一眼,却迫于气氛所逼,只能朝着烹饪区走去。人群的视线也顺势离开了这张桌子。三日予人满足地看着忙于表演自己技艺的恩,愉快地点点头,起身就走。

人们忙于盯着烹饪区的“顶尖味觉设计师”,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离席的红发女郎,也没注意到“顶尖味觉设计师”因此而懊悔的微妙表情。

地底世界,齐柏林家基因工程实验场,树海湖滩。

常琦任的手指又一次和白鸟的羽尖错过了,那机灵的小东西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游戏,游刃有余地从他的指缝中钻了出去,甚至有刻意放慢飞行速度,挑逗他的嫌疑。

“啊——好难啊!这其实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吧!”

结束了又一次徒劳的正负域切换加速,他抓狂地落到地上,双手抱头,颓丧地原地蹲下。

“装傻卖怂对我可不管用哦。为了有效地教育你,三日予人给看了你过去被宇宙系统监控的相关资料,你是属于那种很擅长卖弄自己弱点求得别人过分帮助的类型。这确实算是一种生存策略了,但如果一直这样可是得不到真正锻炼的,总会碰到任何人都帮不了你的状况吧。”

“说得这么直白而鲜血淋漓还真是辛苦你了,但是!真的一点提示都没有吗?至少给我说明下这么做的原理啊——一直重复抓鸟这种行为的原理是什么,真的能做到吗?”

常琦任指着那些湖面上的白色精灵,他虽然看楠很轻松的就做到了,但人家可是δ(德尔塔)啊!

“我明白你一开始表演给我看,就是为了告诉我‘这是可以做到的’,但你的排序比我高得可不止一两位呐!根本没有说服力好不好!”

楠看着他痛苦申诉的样子,点头决定以行动告诉他,身形立刻虚幻起来。他再次显形的时候,双手十指之间一共露出了八只白色小脑袋,每两个指头就夹住了一只白色精灵,并且完全没有伤到它们。

这些早就适应了抓捕游戏的小家伙不耐烦地扭着头,示意这两双大手快些放了自己。

“这是我全力之下的结果,一开始表演给你看的,就是你努力之后可以做到的。”

常琦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十指张开,八只白色精灵扑腾出去。

“σ(西格玛)再往上走,就要面对一段时间的枯燥训练了,这个训练过程主要是一些机械式的重复,提高正负域的切换速度,提高正负熵的释放极限,真的没什么捷径可以走。”

“抓鸟已经是相对有趣的训练方法了,旧时代的军队在这个过程中都是用相当单调乏味的动作来训练,比如原地深蹲、俯卧撑、长距离奔跑……”

“唔,还好你旧时代的知识还算丰富,不用我特别解释某些名词。”

常琦任暗暗庆幸自己本身就是旧时代的人,却不禁好奇,为什么这个世界明明有相对简化的语言系统,却总需要用到旧时代词汇来进行相关说明。

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简化的语言系统是为塔基服务的,之所以简化就是为了让大多数塔基不涉及复杂又艰深的知识,满足于简单的幸福。而无类却没办法用这简化的语言系统表达某些专业又具体的东西,于是只能频繁“引用”旧时代的词汇。

所以身为旧时代“博学家”这点,对他来说绝对是最大的优势。

“要是你想有点憧憬,我也可以预先告诉你,排序继续往上走,要接触新的能力,’驭’和‘格’。”

“但这两种能力需要足够的身体素质,所以最先到达这个阶段的前辈们又在’驭’和‘格’之前加入了身体素质的衡量标准‘体’。这个词汇,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但却是很重要基底,本来应该在掌握‘域’和‘熵’之前就加强锻炼,但大部分无类都急于求成,追求显著的提升,忽略了最基础的东西。”

成功理解到自己现目前的阶段相当于中、高考前刷题,运动会前突击锻炼臂力和大小腿肌肉、韧带,常琦任终于放弃了钻空子的想法。

“也就是说,抓鸟只是一个让我身体处在高强度运动状态中的目标,不是绝对的指标,身体得到高强度锻炼这点,才是目的。”

“可以这么说,但是能够成功抓到第一只白鸟,也确实是你能够接触新能力的指标。要是你觉得过于困难,也可以先从抓绿莹——哦就是我们的蛋白质主食开始。”

楠说着,指了指旁边树木底下的绿色小家伙们。那是常琦任进来首次发现的动物,长着数片奇形叶子状耳朵,看似肥猫的全人类蛋白质供应者。

“不了,我还是抓鸟吧。抓这些家伙,会让我的罪恶感倍增到以后再也没办法正常进食。”

“那就随你咯。”

楠摊开手表示很不理解。作为一个感情冷漠的乌托邦居民,他就算读再多旧时代资料,也理解不了常琦任的审美惯性。

——到底为什么要吃这么可爱的动物!

常琦任强迫自己投入全部精力去抓捕白色精灵,不再看湖滩边缘树底下的绿色小家伙们。反胃的恶心感竟然让他的注意力更集中了,似乎投入到枯燥的训练中,能让他遗忘脑袋里擅自想象的画面。

伯爵会所,美食街出口。

恩筋疲力尽地应付完食客们的热情,在一连串行云流水地推辞下,终于窜进了自己的浮雕,正准备闭目养神片刻,却发现身下这台速度与美的聚合体,竟然刚行进了六七百米就彻底停下了。

“天啊——齐柏林家就没有意向调整下这里的交通状况吗?!”

他终于忍不住恼羞成怒地吼出声来,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失态。这次的状况实在是太让他崩溃了,本来安排好的行程被耽误不说,和齐柏林家主的协商也彻底告吹。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赌气在那个高傲的女家主面前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手艺。

恩一路走到塔尖成员和光辉家主这样的位置上,早就习惯于从自己身上找所有问题的原因。毕竟只有自己的问题是可以被解决的,梳理别人和客观因素的问题,毫无意义。

这么想着他的怒火也就消弭下去了,然而这时候,怒火的火种又冒了出来。

“看来你表演得还挺尽兴,脸色不错呀。”

擅自弹出来的悬浮窗上是三日予人笑盈盈的脸,然而她却没看这边,她看着侧边的方向,似乎正在忙于输入什么指令。

恩倒是已经习惯她这个样子了。这位数字大厦顶端的女性,总有写不完的程序,就像总有数不完的男性会为她的不讲道理买单一样。

本来恩觉得自己一定是特殊的那一个,光辉家主的身份和她齐平,而他还有连老光辉家主都要巴结的塔尖成员这个身份在,怎么也不至于沦落成这条毒蛇的消遣品……但今天看来,似乎没有例外。

“你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点?你可以不顾及自己,但我好歹代表塔尖,你就不怕塔尖和齐柏林家因此产生某些不愉快?”

恩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让愤怒浮现出来,这时候感情明显的一方毫无疑问就是气氛上的输家。

“呀!某人在大家长面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什么‘我仅仅代表光辉家’啦,什么‘我只是想向友人报恩’啦,一套一套的,跟真的似的。”

红润的双唇轻轻开合着。恩觉得这条毒蛇已经跨越空间的距离,爬上了自己的背脊。

“他告诉你的?”

“没没没,哪会呢?大家长还是个很老实守信的人,也很信旧时代那一套,什么友情啦、义气啦。这方面你的调查没错。只是我在这片辖区,就相当于是宇宙系统之于塔基,没有我观察不到的地方。齐柏林家把自动化进程交给我,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如鱼得水,明白吗?”

“你不怕我向塔尖汇报,蒸发你吗?”

“诶诶,你有这么笨吗?这还没明白过来啊!我能看到所有东西,也就意味着你交给大家长的那些不能见光的玩意,也在我这里。难道你要玉石俱焚吗?”

“要是有必要,我会这么做的。”

悬浮窗口另一头的红发女郎终于转过头来,她审视着他的眸光,然后笑了。

“不,你舍不得,那样会牵连到另一位塔尖,那个叫‘品’的女孩。”

“你知道为什么,你明明有着塔尖和光辉家主的双重身份,还牢牢握着巨量的社会资源,却只是个θ(西塔)吗?”

恩紧紧地盯住三日予人的表情,想从中找到虚张声势的痕迹,却毫无收获。他对自己的排序是有相当自信的,就算是在塔尖里,大部分成员也不过是μ(缪),就算是那样严于律己的品,也没有超过自己,同样只是θ(西塔)。

而对方刚刚的用词“只是个θ(西塔)”——简直就像她的排序高到,根本不把正数第八位的θ(西塔)放在眼里一样。

量纪元之初,塔尖也有几位高排序的成员,时代开拓者赫女士本身就是β(贝塔)位置的强者,但随着技术的发展,塔尖对技术的依赖越来越多,θ(西塔)在其中就已经是高强度了。

技术的重度依赖者,总有这样一种托词:“机器能做的事情为什么要人来做。”

恩也不免如此,借着这份托词,将无数锻炼自身的机会到交给了机械仪器,这样才能节省出更多事情做些感受生活的事情,比如烹饪。

难道对方在踏足数字大厦顶端的路途上,真的把排序磨炼到了足够蔑视塔尖高等排序的恐怖地步?

“因为你不够‘通透’啊!”

三日予人可没空理会他复杂的心理活动。

“哦我忘了!你这个排序的无类连‘通透’都没法理解。那我提前向你说明一下吧——无类们攀爬金字塔一路向上的道路,就是逐渐‘泯灭人性’的道路。”

“人类为了文明运转的效率,把旧时代的亲友爱恋汇总、压缩成了个人端,无类也会为了向上爬的速度彻底放弃这些东西,当他们找到比这些东西更值得追求之物的时候。”

“那些看似旧时代亲友爱恋的东西,会成为高排序无类的手段,却绝对不会是他们的目标——对这个法则的理解、贯彻程度,被高排序无类称为‘通透度’。而你,还会把品那个孩子当成终极目标,显然不够通透呢。”

对方用陈述客观事实的语气,说着恶魔低语般的内容,恩能够理解她说的意思,却万万不想承认事实就是如此。

毕竟,如果连他对她执着都是毫无意义的,那他在这个世界上还该追求什么呢?

恩显然不是那种找到了“比这些东西更值得追求之物”的人,理解不了这种疯狂。

“所以,你才叫自己‘三日予人’吗?”

“可以这样理解——你似乎有些明白我名字的真意了。大部分人,不管是塔基,还是无类,甚至是塔尖,都只觉得这个名字是某种自嘲,但实际上‘三日予人’仅仅是客观事实啊!”

“在那丰富的物种还没变成人类基因库里的数据之前,我们是很容易就能发现的,人类史所产生的配偶方式才是很偶然的,自然界更多的配偶方式是如人类祖先的同伴大猩猩或黑猩猩那样。”

“要么整个族群筛选出唯一具备统治地位的雄性占有所有雌性,要么雄性和雌性之间不存在占有关系,肆意繁殖。”

“到了人类这里,一对一的占有成了某种正确,甚至还要求他们终生如此,并赋予这种关系无数美好的意象、赋予与之相反的情况无数险恶的意象。”

“在旧时代的伦理观看来,个人端限制了人的本性,人怎么能不与人相伴、相生呢?但旧时代的伦理观,有过之无不及地限制了人的本性,人怎么能和别的动物这么不同呢?”

那紫瞳红发的靓丽女郎笑得如此自然,让恩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眸光。他控制不住地,开始理解那些禁忌、荒唐的句子,并且替她导出了结论。

“你是说,人类最终会放弃作为人类的定义,成为某种‘无情’的存在。”

三日予人像个欣赏学生回答问题的老师般,目光温和起来,却不得不履行自身职责,纠正他的回答。

“‘无情’是不够准确的、偏激的说法,应该说‘理性’。人类会放弃作为人类的定义,成为足够‘理性’的存在。否则就无法解释人类为什么将自己和动物划清界限,放弃大猩猩和黑猩猩的社会方式了。”

话音消散,悬浮窗熄灭了。恩却久久地盯着悬浮窗原本的位置,目光空洞。周围的交通已经恢复通畅他也没理会,更没做出反应,只是任由此起彼伏的警示鸣笛在耳畔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