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予人凝视着常琦任说出这话,随即就轻笑起来,那无声的笑让他脊背发凉。

“你还觉得自己能选择‘死’?”

“怎么可能嘛——你要是死了,塔尖必然会注意到这件事的,也就说,从我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起,你就只能加入我们了。”

“区别只是,你要成为大家相亲相爱的好伙伴,还是被挂在展览柜里的人体艺术。”

常琦任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反叛组织是什么样的——毕竟这是连“统治”都不允许存在的乌托邦,“反叛组织”这种概念更是禁忌中的禁忌——但三日予人的发言,让他想到旧时代中东地区那些反叛组织,他们之中确实存在将活人截去四肢、进行止血处理、挂在展览柜里的恶鬼。

“不不不,我们可是文明人呀,实际上不会那么做,那只是个比喻。你只不过会被更加严密地监控起来而已,比塔尖的宇宙系统做得更加严密,对你这种已经能意识到监控存在的无类,这种待遇难道和旧时代的恶趣味有很大差别吗?”

“我可以理解为,这个能够主动和终端断开连接的区域内,有着独立的监控系统吗?”

“聪明!是这个意思。”

常琦任没有心思追问塔尖怎么会放任齐柏林家到这种程度,也压根没有考虑过自己会选择“死”那个选项,顺带问出来,只是一种虚张声势,表明自己考虑过这种可能性,表明自己是个很有气节的人。

那么,既然对方已经领会了自己的表演,是时候状似无奈地接受了。

“那还用说什么,我会服从葬遗司的安排,自由是基于服从之上的,这点我还是能够理解的。”

“你能这么聪明真是帮大忙了,经过福音大赛那次你也知道,我是个很懒得说明的人啊——那你现在跟我来吧!还是直接让你看看,明白得比较快。”

三日予人甩开她酒红色的长发,正准备推门出去,又立刻停下,划开悬浮窗输入了一连串指令,身上立刻多了件黑色长风衣,整张脸则被熟悉的“面饰”完全遮住——就算第二次看,常琦任也不觉得那巨大的墨镜和堆得高高的绒帽、围巾是掩人耳目的好办法,反倒更加引人注意了——可能自己这种偏见,确实是受到了旧时代迂腐观念的影响。

“我们走!”

应声跟上,常琦任和她一路来到了会所中央的独立捷梯前。午后这个时间路上的人不算多,但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三日予人的古怪装扮,还是让常琦任觉得极度违和。

捷梯门缩开,两人进入无重力空间,箱体变换方向也没有影响他们漂浮的姿势,外面的景色很快变换成了常琦任和虞来过的商业区。这个区域范围不大,很快就退出了常琦任的视野,紧接着是集会所。

捷梯的轨道穿过一层层集会所,常琦任随着箱体移动,有幸见到了很多他本来没有资格见到的区域——这里的集会所也和零区的一样,按照希腊字母排序分割成了许多区间,不同的是,零区的集会所是全部排在一个平面上的,而这里分了好几层,越往下标注的希腊字母越靠前,区间的装潢也显而易见的更“奢侈”。

这种“奢侈”似乎是体现在对旧时代的还原上,越是贴近旧时代的风貌、越是精致地再现了更早时期的文化,希腊字母就越靠前。

常琦任甚至看到了华夏商周时期的楼宇和美索不达米亚的殿堂。

这样矛盾的奢侈感,倒是没让常琦任觉得有多奇怪。

仔细考虑,就能明白其中缘由。

这个时代的“官方”并不提倡旧时代的知识,甚至隐隐然反对传承,以至于宇宙系统的正常搜索里都找不到量纪元以前的历史(塔基们也根本不关心量纪元以前的历史),而所谓的“新文化”则是为这个时代的人们量身定做的,便于理解也容易接受。

在这种环境下,别说不会多做考虑的塔基们了,就算是自诩很有想法的一部分无类,也更愿意吸收新文化,而非旧时代的知识。

这样一来,量纪元以前的历史,自然而然成了禁忌,成了“不切实际”、“曲高和寡”、“自以为是”等等等等的代名词。

而要总结这些词汇,只需要一个“奢侈”就够了。

当然,所有这些词汇,在大多数人,在塔基眼里都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们压根意识不到,受用这些词汇的无类和塔尖的存在,那又怎么会有这种敌视的形容呢?

“你这个想法很正确哦——和我很像!”

不知不觉间,三日予人正笑嘻嘻地看着常琦任,但这完全没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赞许,只是心底恶寒。那缩成缝隙、蛇眸般的眼睛让他下意识往后退,但他已经靠在了箱体内壁上,根本做不到,只能任由冰冷的视线在脸上游走。

“你这是在夸你自己吗?”

“对哦——为我夸自己的时候也夸到了你,感到自豪吧!”

“旧时代有一种叫做草皮的东西,那玩意很难伺候,里面任何一根草长得高一点点,都不美观,而且不像看起来那样可以用作‘垫子’或‘地毯’,因为只要稍稍踩几次、坐的时间长一点,里面草的生长情况也会不一样,同样不美观。”

常琦任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原来是草皮,那玩意他可是再了解不过了,自己曾经生活的时代几乎随处可见。他也不接话,就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班门弄斧。

“但就是这么麻烦又没什么实际用处的东西,却到处都是,那个时代的人们,几乎每栋房子前都有一块这种装饰用草皮——大概没有比这更‘不切实际’又‘自以为是’的东西了,却一点也不‘曲高和寡’,你觉得是为什么?”

三日予人一副哲学家口吻地说着,但常琦任实在跟不上她的逻辑,怎么几块草皮就成了那么复杂的玩意呢?

他自诩是网络评论家,博闻强记,对大多数事情都有独到的见解和看法,但也想不通这个牛角尖还能钻到草皮上。

“大概,那个时代的人,觉得这玩意不很费功夫吧,就是用个机器,在上面推一推,弄个洒水的东西,浇一浇,没什么……”

他把“没什么不切实际”咽了回去,他想起来自己看过的某篇文章,写的是白宫门口草皮的护理开支,不止有修剪和洒水的费用,特定的季节甚至还要做除虫和防寒工作……具体数额他记不清了,但数额不小却让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来你对那个时代还是很了解的嘛——是不是发现奇怪的地方了,世界的一头,有人快饿死了,这一头却浪费生产力在草皮这种东西上,这不是‘不切实际’和‘自以为是’又是什么呢?”

“哦——别误会,我不是否定奢侈品,任何时代都会有奢侈品,但即便是奢侈品,也不该那么没用,像旧时代的‘游戏’,就是我喜欢的奢侈品,那玩意至少传承了某些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文化,和这个时代高排序人的品味很接近。”

常琦任总算跟上这家伙的逻辑了,她是觉得旧时代的很多东西太缺乏效率了,包括像绿化这种事情,如果目的是美化环境和净化空气,那应该有更有效的方式,比如像这个时代的光学布景和空气净化仪器。然而考虑到旧时代的技术水平,不太好拿整个绿化说事,只好拿其中最麻烦又没效率的草皮开刀。

但他不明白的是,对方这说法,怎么一点也不像一个反叛分子。

反叛分子不就该骂咧咧地指出这个时代哪里哪里不好、统治集团如何如何腐败无能吗?怎么还歌颂起美丽新世界来了?难道是为后面台词的反转作的铺垫?

“……你这表情,似乎很不理解我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但其实啊——我只是想告诉你,葬遗司不是一群盲目歌颂旧时代的信徒,我们并不像塔尖想得那样愤世嫉俗、认为这个时代糟糕得不如此前任何一个时代。”

“相反,和塔尖想得相反,我们也歌颂这个时代,觉得它优于此前任何一个时代,只是它本来还可以更好,如果管理这个时代的,不是现在无能的塔尖的话!”

三日予人转身面向箱体的透明内壁,外面的景色已经是标注α(阿尔法)字母的区域了。那景观简直是石器时代的风格,只可惜α人数稀少,现在根本没人在里面做交易,否则这个时代的人混迹其中,违和感一定很高。

这博物馆般的景观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彻底透明的倒金字塔塔尖,庞大的地下空间透过两层透明内壁清晰可见——竟然是植被茂盛的超大型地下洞窟!

洞窟顶端有着一层散发淡蓝色荧光的石头,这荧光很柔和却足够有强度,足够照亮下面广阔的空间,那茂密的丛林就浸泡在静谧的荧光里,隐隐然有了树海的规模。

常琦任第一眼看到的时候确实被吓了一跳。

这种只存在于奇幻作品里的空间如果自然存在,那开掘到这地方还不能破坏这里的生态,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如果是非自然存在,那打造这种空间要花费的资金就更难以想象了,以这个时代还原街边小吃都要消耗巨资的常识来看,那大概是天文数字。

但他立刻就想起这个时代万能的光学布景来了……

“是实景哦——而且是自然形成的。”

“这大概是除了流放囚徒的那几个原始岛屿以外,仅存的自然景观了。”

三日予人悠然地转过身来,捷梯也到达了目的地,箱体大门在她身后滑动开。门后是面积不大的倒金字塔塔尖,周围四壁全是透明材质,让这个空间没什么安全感,仿佛是虚飘在树海之上的。而空间尽头,只有一把椅子,也是透明的,本来很难被分辨出来,不过现在上面坐着人,立刻就能察觉到它的存在。

“是你?”

常琦任还记得这个孩子脸的家伙,就是那天碰巧目睹军事演习的时候,跟在逝身边的两人中的一个——他没法不记得他,因为这张看似人畜无害的娃娃脸旁边,竟然飘着一大串问号,那本该显示他正负熵、正负域的位置上全是问号。

而此刻,常琦任下意识开启眼确认,也仍旧是一串接一串的问号,区别只是多了用问号显示的情绪、生命和体力而已。

“很高兴你还记得我!长弓三石先生。”

男孩的声音愉快得像某种奇怪的民谣,他起身迎上常琦任,伸手的动作似乎是在暗示握手,但常琦任却不敢轻易伸出去。经过拯那一次,他明白这是个暴露时代感的大陷阱。对方却爽朗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就算你在长弓三石之前还扮演过别人,也不要紧,就像你现在应该叫‘任’来着?来到这里的人总有那么几个身份。”

常琦任很满意对方自我解释的说法,不再犹豫,伸手握了过去。

两手交握,常琦任发现男孩的大拇指上,有一个和他年龄很不相称的扳指。

扳指通体铂金打造,却在原本该有宝石的位置上只有一个空洞洞的黑槽。黑白反差的怪异之下,很难不注意到扳指。

“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男孩的话音让扳指周围的空间开始颤动,紧接着破碎,碎片向着扳指的黑槽聚集,仿佛那是一个吸纳事物的黑洞,一切都会被它吞噬殆尽……

常琦任恍然惊觉,这个景象他曾经见过,和逝招待他到纯白空间的时候极其相似,只不过这一次,在他周围重新构筑的空间是纯黑的。

——石头?

纯黑空间构筑完毕的那一刻,常琦任熟悉感更加浓重了——这个空间和石头声称的“殿堂”同样何等相似,唯一的不同是,这里没有刻印着鲜红纹路的石碑,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黑色圆桌。

“怎么?这个空间你来过?”

“没有没有,怎么会……”

似乎是男孩又从自己脸上读到了什么,常琦任赶忙摇头否认。还好他问得是“这个空间你来过”而非“你见过类似空间”,否则,就算否认也会被察觉到自己说谎了。

QX:???

常琦任下意识地开启了眼,试图读取男孩的情绪,但果然是徒劳之举,就连“情绪”他也无法读取。

“你是葬遗司的主人?”

既然无法读取,那就直接了当地询问。常琦任跟随他来到圆桌旁,脚步接触、离开下方黑色平面的时候,有类似波纹的效果晕开,果然和石头所在的殿堂极其相似。

“怎么会呢?我们可是真正平等、自由的美好团体,不会有主仆这种东西。”

“喂喂喂,我就开个玩笑,表情不用那么苦涩吧——葬遗司不会做试图让人相信平等自由这种东西的事情,所以你的问题我给予肯定。”

“但同样的,葬遗司也没有所谓的‘信任’,一切东西都是等价交换。其实在这点上,塔尖内部也是默认的,只不过他们还会碍于情面,表演一些温情脉脉的东西……呃,好吧,但凡人类都会忍不住表演一些温情脉脉的东西,哪怕他们已经知道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是什么样的了。”

男孩一边绕着圆桌顺时针漫步,一边云山雾绕、自我沉醉地解释着根本没法解释清楚的东西。常琦任习惯跟着他的思路走了,脚步也顺带跟上,或许是受到熵值悬殊的影响,这些行为都在下意识中进行,他整个人就像被催眠了一样。

然而男孩猛地停下,旋身面对他。这让没能立刻停下的常琦任凑到了男孩面前,都能看到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你想要几把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