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琦任抹掉了脸上红白混淆的粘稠物体,弯下腰就是一阵干呕。

他此刻万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切碎那个法坦的脑袋,明明只需要割喉就好了。但是当时,他看到无数石刺正对着自己,在那么近的距离下,就算是他,也躲不开。光是想象一下那些尖锐物戳进身体里的疼痛,他整个人就失控了,行动直接越过了思考,把危险的源头,那正在吟唱结束语的唇齿切了个粉碎。

自己终究还是太轻敌了,就算实力明显强于对方,也不是冒进的理由。

常琦任曾经听过一个剑道大师的访谈,有人向他询问以一敌十的秘诀,他却说哪有以一敌十,那不过是地利和武器悬殊造成的神话,双方条件均等的情况下,最多同时对付三个,要是连武器都没有,就算对方只有两个人也该转身就跑,要不怎么说双拳难敌四手。

此刻亲身经历,确实如此。

刚才的曲射只伤到了他的左手小臂,是因为对方没想到自己在那种速度下还能再往上加速。但就算是这样,他注意到箭雨的时候也晚了,没办法彻底脱离曲射的攻击范围。

左臂负伤让他的平衡性稍稍下降,速度也慢了些,来不及抢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近身,于是他迫不得已,放弃了近身割喉和堂堂正正当刺客的想法,改用投掷匕首和隐身。

但情急之下,让他忘了这两个对策都明显无用——心念与教能够看穿他的隐身,也早就布置好了让投掷类武器失去准度的防护。

对方果然及时反应过来了,也足够准确地下达了命令,只可惜队友没能毫无间歇地执行下去,最终让他有机会近身、全灭三人。

——如果那个胖子没有……

常琦任摸了摸嘴角,控制住自己往下想,也尽量控制住身体去感受那差之毫厘就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痛觉。

“怎么样,风险还是有的吧——要不要接受我的辅助。”

虞的声音重新接入通讯频道。

“你的辅助?”

“对,就像福音大赛里,你来找我那次。我的超大正域可以帮你提前注意到很多危险,比如刚刚的箭雨。”

回想起来福音大赛那次,常琦任在虞的指示下去找她,成功避开了一路上所有的战斗,他不得不仔细考虑这种配合。

“不需要,这次是我太轻敌了,如果考虑更仔细的对策,更像个刺客一点,是不可能受伤的。”

常琦任既然能拒绝掉石头,也没理由接受虞的帮助,他觉得自己还是尽可能地不要依赖他人比较好。何况虞对自己的感情,并不是针对常琦任的——之前他从未在意过这种事情,然而石头那句“她不过是你从我这里借来御寒的衣服”,让他意识到了什么,没法再像往常那样厚颜无耻了。

常琦任自诩和石头是不同的,就像他坚持自己和逝不同,有所谓的准则和做法,已经足够成熟,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不会那样否定曾经的自己。

逝能登上塔尖,必然也曾经想象过真正的乌托邦,而非现在这种,建立在愚化大多数人之上的自由和平等。

石头能作为深层意识,留存在逝者(自己)体内,想必也是从自己所知的、爱青鸟的那个长弓三石出发的,而非现在这个把青鸟当成人偶、把虞当成衣服、任意切换脸上面具的石头。

如果常琦任和虞还是陌生人,还是某些误会编织的、迫不得已的搭档,他当然可以继续做个厚颜无耻的下属。

但是他们已经渐渐地不再陌生了,至少他会想告诉她,自己不是这幅皮囊看起来的样子,会想解释清楚这一切事情的因由。

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肆无忌惮地利用她的好意,会让常琦任觉得自己和石头也没什么不同。

“都这时候了还逞强……”

“我说了不用了!你听不懂吗?!”

注意到的时候,语气和音量都无法控制了。通讯那头的虞沉默了几秒,立刻切断了通讯。

通讯切断的最后瞬间,隐约能听到呜咽的声音。

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常琦任平复下心情,朝着出现在正域边缘的敌人奔去。

之后长弓三石又持续了数组狩猎。

没错,在虞的视角看来,他的行动,就是单方面的狩猎。

在谨慎思考下行动的长弓三石,已经超越了虞曾经发掘出他的时候。尽管现在的长弓三石,负域的强度也还没达到那时候的水准,但他目前的优势在于各方面能力都很均匀,不像过去的他只有负域特别突出,其余能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这也意味着,现在的长弓三石并不是那么需要虞的辅助。

这点虞是明白的,她甚至也能隐约意识到,自己的排序如此之低的原因,就是把心思过于集中在正域上,而忽略了其余能力的锻炼。

然而她不愿意承认,自己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因为她只能走在错误的道路上。

虞的正域和长弓三石的负域,那离谱的强度,和其余能力的衰弱,不是偶然,是基因残疾的结果。

造人工坊的基因设计师偶尔会有这样的疏漏,将一些基因编码搞错,导致基因残疾人士的产生。这是难以避免的,毕竟基因工程这种大问题不可能完全自动化,而一旦交给人来处理,就会有疏漏。

塔尖对此的做法是补偿,但补偿越丰厚,反而越是会伤害到那些真正在意自身能力的人。

虞和长弓三石都是这样的人,可却不见得就是不幸,至少他们邂逅了彼此,成为了世间绝无仅有的补偿。

虞在初次发现长弓三石正好是自己的反面的时候,高兴得一整晚都没睡着,倒不是立刻联想到了旧时代书中的爱情,而是对彼此今后配合的想象让她难以入眠。

普通职业选手,角斗士,他们的正负域各有一百五就已经算是出色的了。

而他们,虞的正域、长弓三石的负域,各有四百多,如果能完成配合,就算减去两人交流的磨损,也能达到两三百的样子。

这样的水平,已经能够跟上当时队伍里的三位大咖了。

尽管这种想象随着长弓三石的失忆和能力衰竭彻底破灭,而虞却从未放弃,继续努力企及那个可能性。

然而此刻,她恍然发现,他似乎不需要她,也即将到达当初想象的境界。

想到这里,虞紧了紧抱住膝盖的双臂,在草丛里蜷缩得更隐蔽了。

似乎是福音大赛留下的阴影,她下意识地就躲起来了,哪怕这场对局没有选手能看或触及到作为观测者的她。

这场对局该做的工作都完成了,观众会将大把资金押注在长弓三石身上,紧接着只要他败给金主指定的人,一切就结束了。

虞放空思维,静静聆听低矮丛林中的风声和虫鸣,像个忙碌了一天好不容易结束工作的人享受闲暇般松弛精神。

这么松弛下来,身体也跟着放松了,蜷缩的姿势逐渐舒展开,她仰躺在半人高的草丛里,阳光透过树影的剪裁,斑驳在她黑白三七开的新工作服上。时间在风声和草木的摇曳中融化,她几乎就要睡着了,却惊觉不对。

——时间!

虞猛地坐起,划开悬浮窗确认时间,竟然离对局开始已经过去将近三个小时了,而对局完全没有结束!

以长弓三石的猎杀速度,应该早结束了才对,何况金主为了不让对局太假,还设计指定人也击杀了一些对手。

虞站起身,再次将正域展开到极限,立刻捕捉到了正在搏杀的两人——她没有“看”错,这场对局最后的两个人,并非在演戏,而是在刀刀见血地搏杀,仿佛不流尽最后一滴血不善罢甘休地,相互厮杀着。

“长弓三石,你在干什么!”

虞的吼声传进听觉神经的时候,常琦任根本来不及反应那些句子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他只是在本能地回避攻击,并且为了确保回避,进行艰难地反击。

在负域很低的虞眼里,他和对面这头怪物,似乎是势均力敌的,但只要把负域展开,进入到“子弹时间”,就能发现他只是被单方面地……凌迟——这个词是常琦任能想到的,最贴切的描述了。

对方如果要杀死他,他当然能完成任务。

但是眼前的家伙根本没这打算,只是用匕首一下一下地切开他的肌肉,还刻意避开了会大出血的几处要害。偏偏之前连连告捷的常琦任,在这家伙面前,连求死都做不到,只能徒劳地闪避着,任由凌迟进行下去。

“喂!我要彻底放弃正域,把精力彻底投入到负域去了——虞,给我指示!”

话音落下,常琦任放弃了切换正负域,把负域展开到极限,世界陷入一片漆黑,只有那个带龙骷髅面具的敌人变得纯白下去……最后连龙骷髅面具都看不到了,对方整个人只剩下白色的剪影。

那纯白形体的动作确实慢下来了,但这只是相对于原本的速度来说——如果原本的速度是子弹的速度,现在这速度确实变成了羽箭级别的,但要回避它的常琦任,却是一只笨重的家猪。

所幸对方原本就没瞄准要害,纵向切割在笨拙的回避下没有切开新的肌肉,只是划破了皮肤。

然而躲开的瞬间,那抹白色也彻底消失在漆黑中,常琦任就这么失去了目标。

“六点钟方向!”

虞的声音及时传来,常琦任转身的同时,白色出现,速度变缓,匕首再一次擦着脸颊上的肌肤划过,那金属的冰冷质感,就在他眼角下方两厘米的位置留下了痕迹。

“三点钟!”

“七点!”

“两点!”

“十!”

……

那龙骷髅面具或许是被惹怒了,也或许是亢奋了,速度越来越快,虞的声音只能传达单字来示意方向。

之前为福音大赛准备,却没用上的配合,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五,抬头!”

突兀传来的三字示意让常琦任的动作稍稍迟缓,而就在这一瞬,对局也迎来了终结。

龙骷髅面具的匕首准确地插进了常琦任的喉咙,但对方却极其不满的啧了一声,竟然伸手摘下了那张象征职介、理论上无法被取下的面具。

常琦任濒死时刻紧缩的瞳孔里,倒映出的,是橙发女孩扭曲狰狞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