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你还好吗?”

有什么东西披到自己发颤的肩膀上,侧头看那是一件暗藏青色的外套,她记得那是长弓三石做交通系统维护工时候的工作服。抬起头,那个傻愣愣的大男孩已经站在她身边了,他的笑容还是那么不靠谱,却让她感到安心。

“你,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睡了吗……”

“因为某人莫名其妙地跑了,我被她的个人端叫起来,说希望我去找一下你。”

“这样啊……”

这个答案本来应该让虞感到放松——透会让长弓三石来找自己,说明“被终端发现自己的异常”只是被害妄想而已——但她却隐约意识到了某种更大的问题,她不明白,透不亲自来找自己,而是让长弓三石来的动机。

事实上,她是明白的,只是不愿意承认。

作为个人端的透,能够理解到,这个时候,她比起见到自己,更乐意见到长弓三石。

“透还说,让我带你回新置办好的住处,他暂时在我那里休息一下。”

“为,为什么?!”

长弓三石没理会虞用作惊叹的疑问,调出悬浮窗的地图对照着,率先走了起来。虞只好快步跟上。

“你觉得个人端是什么?”

刚跟上他的步伐,就被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虞惊恐地盯着他的悬浮窗看。他这才反应过来,讪笑着扬了扬手,指着窗口右上角的小标,那是离线的标志。

“和终端断开了,在这个区可以自由断开连接,不用担心。地图只是截图而已。”

虞明显松了口气。

“那,怎么看?我刚刚的问题。”

他又自顾自走了起来,找路的样子非常笨拙。她跟上去,认真思考着回答。

“服务人类的人造人?”

“不是,我问的是,你觉得能把他们和人类同等看待吗?或者,能承认他们有感情吗?”

“……我个人是不太愿意承认。”

“那对长弓三石来说,就正好相反,他甚至认为个人端的感情要高于人类的感情,更加纯粹。”

似乎是找到方向了,长弓三石加快了步伐,虞也快步跟上。

这个说法她以前就知道。

长弓三石很溺爱青鸟,甚至溺爱到了舍不得触碰她的地步。

他会在集会所附近徘徊,并和她产生关系,也是因为无法亵渎这种爱——就连伴侣之间的身体接触,都被他视作亵渎——而让他产生了巨大的生理压抑。

这种情况和自己正好相反,他是过于高看个人端,将之视作神明不敢触碰,而她则是看不起个人端,将之视作污秽不愿触及。

但这次,长弓三石的说法很奇怪。

“为什么要这么说?简直……简直就像,你不是长弓三石一样?”

她轻笑调侃着,他却郑重地回过头。

“我确实不是长弓三石。”

常琦任不自觉地就对虞坦白了,甚至想把所有自己的事情都告诉她,哪怕之前在和她描述“堵车”事件的时候,都还有诸多隐瞒,都还无懈可击地保持着过客的身份。

他当时在楼上睡着,听到楼下尖锐的叫喊声,并且清楚地听到、理解了其中的意思。他急急忙忙下楼,只看到她逃离的狼狈样子,却也足够让他回想起来,那个橙发女孩的话。

“我深深地恐惧着这个世界的孤独,就算有‘他’陪着,也没能减缓分毫。我难以想象人类怎么能彻底抛弃他人,彻底抛弃亲友爱恋这样的感情,和一具模仿人类的生化体度过终生。”

原来对一个正常的过去人来说,应该有这样的感受啊。

哪怕只是个理解了过去时代秩序、伦常的人,也该至少有这样的感觉啊……

那一刻,常琦任觉得虞比自己更像过去人,而产生了某种介于欣慰和怜悯之间的感情。就仿佛看到几乎绝迹于荒漠的植物,自然会忍不住想将其护住,使之不再受那风沙的侵袭。

这种美好的行为让他把最软弱的地方留给了她。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是旧时代的人。只是意识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长弓三石的身上,从那次失忆开始,这具身体里就不属于长弓三石了。”

说出来确实轻松了不少,秘密这种东西就是要与人分享的,一个人揣着分量太过沉重了。

虞似乎被吓到了,精明如她也整个人呆滞了。但随后她却笑了起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哈哈哈哈哈——什么跟什么啊!”

“跟旧时代的穿越剧一样,你能换个更烂一点的笑话吗?”

“啊?我是认真的……”

“好好好,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么穿越者,我们到家了。”

虞在某栋联排别墅前停下。这栋屋子和她在零区的住宅外装一模一样,肯定是透为了维持原来的氛围特意设置的。她敲了敲房门,示意保管密匙的男士动作快。

常琦任无奈地摇摇头,上前出示透交给他的电子密匙。自己的第一次坦白,就被当成安慰人的玩笑,这么略过了。

不过转念一想,常琦任反倒安心了不少。就算虞积累了很多旧时代的知识,观念发生了巨大转变,却终究是这个时代的人,不排除她有想明白的一天,发现自己对旧时代的憧憬不过是种天真的幻想,真正的旧时代反而残酷多于美好。

真有那么一天,虞知道常琦任的真实身份,那恐怕会是巨大的威胁。

“透说你的房间还是原样,至于我就睡透的房间吧。比起床,我还是更喜欢‘梦乡’。”

常琦任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二楼去了。虞也已经筋疲力尽了,连调侃他的力气都没有,推开那熟悉的实木门往床上一躺,倒头就睡。

常琦任住宅,独栋别墅。

青鸟待在厨房边上,观察着透处理红茶——不是操作饮品仪调配的红茶,而是将一种叫做“茶叶”的东西放在精致的镶金白瓷壶里,“泡制”的红茶。

“首先第一道水放下去十秒之内就要倒掉,这个过程叫洗茶。然后这第二道水才是能喝的红茶,牛奶常温的就行,这样还可以把涨水的温度往下降一降。”

“当然,也可以不加牛奶,换做橙片也是可以的。大小姐就比较喜欢加橙片。”

透煞有介事地说着,青鸟煞有介事地看着,两个人都仿佛在对待一件很高深、严谨的事情。如果常琦任有幸看到这一幕,恐怕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是,这么烫的东西,我是说,就算加了常温牛奶,也还是很烫,完全不方便喝呀。为什么不从直接从饮品仪里调配呢?味道和成分应该都差不多。”

“根据大小姐的说法是,等待它冷下来,变成温热,也是喝茶的一部分。”

青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分别接过加橙片和加牛奶的红茶,在每个白瓷杯边上抿了一口,把“烫”的感觉剔除掉,具体的味道也和仪器调配的不太一样。

这种味道更复杂。

透看她被烫到的样子,轻笑了起来,把自己的那杯端到嘴边,吹散热气,嗅一嗅再放下杯子来。

“这也是喝茶的一部分?”

“我不太清楚,只是大小姐习惯这么做,我也就跟着做了。”

“真讲究啊——果然成为甲类的个人端是很困难的。”

再次抬起白瓷茶杯、吹散热气,透觉得温度应该差不多了,轻抿一口。他从茶杯上抬起视线,看青鸟正在有样学样的吹热气,不禁有点怀疑自己福音大赛那天的记忆,这张懵懂的脸和那张充满神性不容置疑的脸,究竟一致吗……

“你真的不记得福音大赛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青鸟正准备喝茶的动作停了下来,目光越过红茶液面看向透。她犹豫了好久才开口。

“实际上是记得的,全部场景我都记得,那个白色的家伙做了什么,我也记得。只是没办法认为这些事情是我做的……”

“没办法认为是你做的?”

透重复着她的话,视线死死地锁在她身上,生怕自己看漏掉什么。

“对。我当时就像是被驱逐出了身体,成了飘在空间里的某些透明事物,而那个白色的家伙占据了我。她闯入你们当时的住宅,从你面前走过,仅仅只是看了你一眼,你就动不了了,这和我曾经遇到过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之前还遇到过她?那个白色的,和你有着一样面孔的家伙?”

“是的,而且是两次。但是当时的她,不是我的模样——哦,我是说,她当时的脸和我的脸一点都不像。”

“那她当时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