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空间的悬浮碑上,“石头”站立着,仰头凝视上方,那里传来的声音早已散去,可他既回应不出言语,也无法移开视线。

确实他早就遗忘了,自己最初是为了什么而拼搏,为了什么而走上这条道路。但他并没有动容,在那逐渐升华的目标面前,所谓初衷根本毫无意义——就像旧时代的乞丐会把今天唯一讨到的铜板捧在手心,视若珍宝,而当数年后的某一天,他成为帝王了,却不会抬头多看一眼财政大臣整理的文件。

然而他却没办法向常琦任说明这些,对方固执得就像曾经的那个“乞丐”,只因为“尚未经历”所以说什么也是无用的。

石头浅浅地笑了,或许对方能成为“帝王”,或许永远是“乞丐”,但无论是哪种,都毫无关系。如果值得就躬身身侧,如果不值就取而代之。

“小子,你很有想法,但请务必不要忘了,自己还是个什么都做不成的弱者、无知之人——就摆在面前这件事,你就做不成——在不把青鸟当做‘人偶’、重视她想法的情况下,说服她,让她同意你去和虞同居。”

斜斜地挑着眉毛,石头玩味地看着上方,这时候他已经彻底地卸下了愚笨的面具,完全是一副稳如老狗的样子。

这回轮到对方沉默了。石头在这里是和主人格的常琦任共用感官系统的,他就静静地看着对方表面和颜悦色、内心波涛汹涌地和青鸟进行着日常对话,却对这次的目标内容只字不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离和虞约定要搬过去的时间就只剩下四十分钟了。减去半小时赶路的时间和五分钟收拾行李的时间,他只剩下五分钟用来说服青鸟了。

可这小子就是开不了口。

石头看着他那内燥外静的样子,真想大声笑出来。

“怎么样?承认现实了吗?只剩五分钟了哦,再不求我、我可不管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是想看看无能君主逞能秒打脸的样子。只要你说,拜托了,我错了,我贤明的臣下长弓三石请帮帮我吧——我这次就免费提供服务——你求那些可爱女孩子的时候,认怂的速度可是堪称一流啊,怎么到我这个老大叔这,就这么差别待遇呢?”

“……”

“拜托了我错了贤明的长弓三石请帮帮我吧……”

“不行,太棒读了,一点感情都没有。而且说得太快,没听清。”

“拜托了,我错了,我贤明的臣下长弓三石请帮帮我吧!”

石头闭上眼睛,享受这句话就像在享受悠扬的音乐,然后咂咂嘴,回味良久。

“你倒是说话算话,快点啊!”

“收到收到,那就把你的正熵提高到20点吧——现在你就趁她转身的时候,说‘抱歉,因为工作的原因我要去虞那边住上几天,这几天你暂时也别去厂区了,多看看住宅资料,也在联排别墅区挑一栋房子吧。我的大赛奖金能让我们摆脱这个地方。’”

……

于是常琦任照做了,青鸟意外地笑了起来,还捧起他的脸,在额头上亲了一下。他下意识想躲,却没躲开。

“嗯嗯,努力工作是好事情,但也别弄坏身体哦。”

常琦任脸颊发烫地推开,讪笑着答应了,却总觉得这话怎么好像有更深的内涵。心想石头那家伙压根什么也没做吧——这不就是简单的“钞能力”吗?

要不是他随即打开“眼”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正熵确实变成了20,而其他几项数值还都在个位数,否则他一定要让那佞臣加倍奉还。

“我看你们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你还不去收拾行李吗?”

“哦哦哦!”

常琦任关闭掉“眼”,开始收拾行李。

拉着行李箱独自走在午后的步道上,常琦任看到了居住地附近最热闹的时候。这时候大多数人都结束工作和学习往“家”走了。年幼的人拉着年轻漂亮的个人端,年轻的人牵着年轻漂亮的个人端,年老的人扶着年轻漂亮的个人端。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笑容。

常琦任不禁开始回忆起自己来此之前的人生。

他生在一个无比正常、普通的家庭里,有着爱自己的父母和爷爷奶奶。

然而自从他懂事起,就察觉到了自己这么标准的普通家庭,却并不幸福。

爷爷奶奶足够爱自己的后代,父母也足够爱自己,然而他们却不爱彼此,甚至在难以察觉的角落里视彼此如仇敌。

11岁的常琦任理解到了维持人类社会正常运转的第一个故事,爱情——如果不是出于抚养、教育后代的责任(枷锁),他们根本没办法一起走完这漫漫人生路。

常琦任在备受关爱的环境下长大,也在最初付出了足以回敬那份关爱的努力,并获得了相应的报酬——常琦任是一个让家人骄傲的孩子。

童年时期的常琦任是非常优秀的,在这个时期一直享受着赞美与掌声,但到了某个时间点,孩子被压抑的玩心终于爆发出来,不再循着通向“优秀”的道路前进,反而在愈发肆意妄为。而之前那仿佛理所当然的家人之爱,也就理所当然地随着失望淡漠下去。

14岁的常琦任理解到了维持人类社会正常运转的第二个故事,亲情——如果他不是足够优秀,那么亲情的分量也会大打折扣,如果他不是还算懂事,那么或许他压根就不配拥有亲情。

常琦任终究还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玩性再大也咬着牙完成了高中学业,进入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大学,而就在这个时候家里的事业突然好了起来,他转瞬就从一个穷小子变成了富二代。原本身边仅有几个知心挚友,到了大学,突然就成了圈子浩大的学生会长。

倒没有出现什么圈子里朋友认钱不认人的情况。圈子里的人,常琦任从来也就把他们当成必要人脉关系而已,并没有作为真正的朋友来对待,就算真出现这种情况,也不会让他意外。

让他失望的是曾经的知心挚友,不管他如何和他们分享自己拥有的东西,也不能消弭他们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他开始意识到他们有所保留,甚至刻意迎合,变得和那些他只为了人脉关系而去经营的圈子毫无区别。

19岁的常琦任理解到了维持人类社会正常运转的第三个故事,友情——为什么要试图区分单纯的人际关系和纯粹的友情呢?缔结基因、传承血缘的爱情和亲情都败下阵来了,出于更简单的协作、互补而产生的友情又有什么好寄托的呢。

常琦任之后的大学三年,以及频繁换工作的那些日子,感觉自己已经成了游离在人类社会夹缝里的怪物,他难以置信周围的人们怎么能如此心安理得地相信这三种故事,就轻而易举地度过了一生。

然而他又不敢表现出自己真正的面貌,只能假装和周围人一样,相信这三种故事。然而假装始终是假装,他没法像他们一样,把这三种故事里的任何一种作为真正的人生动力。所以他万事都适可而止,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对所谓的“正常”、“追求”、“价值”以及“幸福”,嗤之以鼻。

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是,在内心深处,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渴望追求自身价值和幸福,只不过那价值和幸福无法被任何人给与,只能由他自己来定义。

这个盲点,一直持续到和逝当面对峙,才被他看明白。

那个时候,常琦任不由自主地说出“我要成为塔尖”,并不是为了拯救任何人,只是为了能够定义自己的价值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