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352厂区。

午后的艳阳几乎完全穿透了这座由无数透明大楼连接而成的“森林”。走在这样的大楼之中,楼层一旦高起来,就会变得非常恐怖。比如此刻的常琦任,就不敢往下看,以免被提醒自己正处在怎样的高度。

他也曾试图抬头看,来不怀好意地奢求某种上方的风景,然而设计者似乎早有准备,将地板的材质应用成了单面透光单面磨砂的。

回想起失望的常琦任,暗自感叹“什么鬼的设计,一点好处都没有”,却又一不留神低头看到了下方的高度,吓得双腿发软,站定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往前走。

——糟了,跟丢了。

常琦任四处寻找青鸟的身影,却没看到一点踪迹,明明对方几秒钟前还在前方排队。

——算了,反正也到这里了,我自己私下看看吧。

他确实不是因为多么担心青鸟才尾随其来到这里的,而是因为他对所谓的“造人工坊”很感兴趣,对这具身体是如何被产生出来的很感兴趣。

根据长弓三石的知识,他明白这个世界的人类是被造人工坊按需产出的。

人才设计师会接到宇宙系统统计得出的需求,这些设计师会按需编写基因代码,并把相应代码交给生产部门,也就是眼前的工厂,来生产对应的婴儿。

这些婴儿,也就是未来的社会成员,天生就被决定了最适合的社会角色,也十之八九会幸福而充实地处在最适合自己的人生中。这是当前社会幸福感保障机制,比较基础部分的其中之一。

当然也有例外的那百分之十左右,比如像长弓三石这样的,明明角色定位是个交通系统上的维护工,却整天想着成为福音的角斗士。

这类人往往是在基因代码编写的时候出了点小差错,比如漏写、多写一个符号或者写错一个符号之类的情况,毕竟人才设计师也是人,在繁重复杂的工作中总会有犯错的时候。

这类人的社会幸福感会稍稍差一点,但社会也为他们提供了相应的福利补贴,他们只要一旦申请,并经由查实,就能获得高达每月3000欧姆的基础补贴,而且基因代码编写错误的字符如果不止一个,每超过一个就增加1000欧姆每月的额外补贴。

然而就是这么高额的福利补贴,自两年前设立开始,就很少有人主动去领取,反倒是无数抱着侥幸心理的贪婪之辈前去冒领被查不实,最后迫于无奈又出台了冒领罪。

一旦查实,有刻意冒领补贴的,初次罚款一万欧姆,之后每次罚款翻倍。

之后,也确实没有人去冒领了,但人们却逐渐开始淡忘这项福利,因为把冒领的人排除了,几乎就没人去查证、领取补贴。

其实原因也不难想象,在这个高福利、高自尊的社会里,要领取这项福利,就等同于要在一群正常人中间揭发自己是个神经病。

这和那些冒领的人“高呼自己是神经病”不一样。

正常人能厚着脸皮高呼自己是神经病,那是因为他清楚自己是正常的;而那些有自知之明的神经病,往往是羞于提及此事的,更别说还要让审查机构进行验证。

——嗨,真是矫情的要死。看我明天就去申请福利,什么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在我这不管用,是残疾就该领补贴……何况还是基因残疾。

常琦任一边在悬浮窗口里浏览着福利制度的宣传资料,一边在心里偷乐,并且祈祷长弓三石的基因代码错得离谱一点,这样他可能很快就可以拥有一辆浮雕了。

他当然明白自己已经成了那种“高呼自己是神经病”的正常人,毕竟真正的“神经病”是长弓三石,而他常琦任是不折不扣的正常人。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不想也不需要、更不会去同情长弓三石的感受,毕竟他是正常人。

——要不别明天了,就现在吧。

疾驰的浮雕平稳减速,在暗红纹路的轻微闪烁下悬停住。它的前面是一栋联排住宅,房屋的造型设计明显和它之前光顾的地方没有区别,只是配色从蓝黑变成了红白。

“女士,您到家了。”

虞在悬浮窗口的电子音效提示下醒来,前几趟旅程她都没能睡好,这次却休息得挺不错。

“是因为任务完成了的原因么?”

虞暗自反问,推开浮雕的侧门出去,看到个人端透正站在大开的住宅门口迎接她,手里端着她喜欢的橙片红茶。

“我今天喝过了,你自己享用吧——还有很要紧的事情,我要在我的房间里独自处理一下,不要打扰我,任何人来找我都说我不在。”

透略微失望地接过她的白色短款外套,应声接受她的要求,并目送她进入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这位身材修长却不失结实的男性个人端,独自抿了一口红茶,紧接着把它全部喝完了。

虞刚一进房间就把门反锁了起来,并从门后面取出金属梯子,纵身爬到了房间直通的阁楼里。

她从阁楼入口的侧面摸出来一个筒状小玩意,轻推下开关,筒状的前段亮了起来,阁楼内部的面貌顿时清晰起来。

那是四面都被过去时代的书塞满的狭小空间。

虞从角落里摸出其中一本,拿到眼前确认了一下封面,满意地点了点头,便顺着梯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小心翼翼地关上阁楼的入口,让那地方看起来像个毫无异常的天花板,并把金属梯子放回原处。这才安心地坐回座位上,打开刚才拿出来的书。

然而那本封面上写着“哈利波特”几个字、并印着暗绿色诡异画面的书,打开来却全是手写的字和手绘的图案,没有一个印刷字体。并且随着她的翻页,立刻迎来了完全空白的一页。

她开始在上面书写。

4月18日。

我已经确定自己被“塔尖”盯上了,但对方似乎只是在试探,并没有要消除我的意思。

在这期间,他们的裁定人用“正域”这个词试探我,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但这也证明了“域”这个概念是确实存在的,并且也如我的猜想,有正负之分。

这么看来,福音也不是单纯的游戏,并非只是为乙类人提供的消遣方式。

福音似乎同时也是他们锻炼能力的一种工具,这样也正好说明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甲类明明不需要用福音来消遣,却这么痴迷于福音。

自从翻阅到“虫蛙”事件开始,我就怀疑福音的用途,如今也算是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证实。

果然这个世界跟平等、自由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是,但是能让大多数人都相信平等、自由,并在意识不到金字塔存在的情况下满足地度过一生的世界,谁又能指责什么呢?

无法幸福的,我这类人,终究只是少数。

……

写到这里,虞犹豫地停下了笔,这才发现纸张的下方湿润了,自己的泪水正悄无声息地沿着脸颊滴落下来。

她立刻用手袖擦了擦脸和纸张,写下了最后一行,字迹模糊的句子。

我真的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去反抗这个满足了大多数人的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