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不,这个世界没有这种称呼的场所,大概只能叫做住处,但常琦任想继续这么叫,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因为有烧开的热水和尽管已经冷掉,却明显是不久之前做好的饭菜。

常琦任被青鸟推着后背送进淋浴间,她像个母亲一样叮嘱他要先把全身清洗干净、换一身清爽的衣服再用餐,而且饭菜也需要再热一热。

淋浴间,是常琦任习惯性地叫法了,而在长弓三石的记忆里,这个场所被叫做重置箱体。

重置箱体的占地面积比固有印象中的淋浴间要小很多,几乎只占自己曾经所在时代的两个常规冰箱那么大的地方。他穿着衣服站进去,意识立刻被切断,等到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全身干净,并且穿着整洁的衣服了。

常琦任从冒着白雾的箱体中出来,看着青鸟端上桌的饭菜,它们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和蒸汽。

这时候常琦任发现周围用来清洁身体的白雾“没有温度”,既感觉不到热也感觉不到冷,于是他生出了好奇,把手探到饭菜上方,结果同样“没有温度”。

“你在做什么?”

“没有,就是看起来太好吃了,忍不住就……”

网络评论家随口撒了个谎,青鸟温柔地教育他说这样不卫生,戴手套不能忘了。

意外地不是什么新名词,也不是什么新概念,就是一双材质不明的灰色手套。

接过手套,开始进餐,常琦任还做了一个心理准备,因为在他过去读过的故事中,漂亮的女孩通常做饭都不好吃。然而食物的美味很快就在他口腔里弥漫开来,长弓三石的记忆也再次提醒他眼前的不是普通人类,会做饭和漂亮通常是并存的,除非拥有者有特殊的癖好。

“父亲大人,怎么样?”

“你还真是听几次都不会腻啊——真好吃。”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这已经算是特殊癖好了吧。

常琦任暗自腹诽,心底里却并不讨厌,甚至有点吃惊地自我反问——难道我也被开,开发了,这种特殊癖好?

“嗯,你真的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青鸟担忧地追问着,常琦任皱皱眉头、摸了摸自己身上,确实没有什么伤痕,尽管醒来时候的疼痛非常恐怖。

“没事的没事的,别担心啦。那里的医疗技术很令人放心的,你看,一点伤都没有。”

常琦任为了让她彻底放心,还翻起半截袖子,把一整条手臂露出来给她看,他清晰地记得刚醒来的时候自己连皮肤都不剩了,肌肉和脂肪看得一清二楚。

“医疗技术?回收局没有医疗设备的,我也没看见提供给我的治疗清单……父亲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你说车祸,没有生命危险,到底是……”

这次并不是常琦任粗心,没有意识到长弓三石记忆里的冲突信息,只是长弓三石本人对回收局也不太了解,而青鸟作为个人端是时刻和网络连接的,基本上就是个人型自走搜索引擎。

常琦任庆幸自己还好只是说了“没有生命危险”这种模糊的概念,要是具体说了伤得多重,话就收不回来了。

“只是轻微擦伤而已,不用医疗设备的,那里人员的护体就能解决。”

常琦任在脑海里再三检查了“护体”这个概念,大概就类似于一般家庭都会常备的医疗包,只不过可以处理的伤情范围更广、程度更高。在这个高福利社会里,凡是组织机构里都需要常备这种护体。

“是这样啊,那你早点说清,不然只会让我更担心的。你今天有点奇怪,平时都不会这么拐弯抹角的,而且用词,你也比较习惯用‘太好吃了’,不是‘真好吃’。”

青鸟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

常琦任一方面在心里惊讶竟然会连这么小的细节都注意到,另一方面满足感还是战胜了嫌烦的心情,毕竟有人担心自己终归是件幸福的事情。

——看来以后不止是知识上的,就连行为习惯也得尽量和长弓三石保持一致,否则要解释的内容,也太多了。

“哈哈哈,抱歉抱歉,第一次见那种场合还是被吓到了,有点点混乱,下次不会了,我的公主大人。”

“嗯,明白就好。”

常琦任在心里默念了两次“我的公主大人”,这是长弓三石的习惯用语,实际念出来倒不如想象中的反感。

——一会儿是“父亲大人”,一会儿是“公主大人”,看来这些家伙确实是压根不知道这两个词的意思啊。

饭后,青鸟收拾好桌上的餐具,将它们放入重置箱体的另一侧隔间。箱体左上角淡蓝色的数字开始跳动,那是清洗的剩余时间。

——还真是方便,洗什么都和微波炉热菜差不多。

常琦任私下腹诽着,同时躺倒在类似“床”这个概念的东西上。

这行为也是长弓三石的习惯,毕竟交通系统的维护工在奔忙一天、享用晚餐之后是最疲乏的,而且这个世界的“床”又如此舒服,让常琦任对这个行为深感赞同。

说“躺倒”可能不够准确,因为这里的“床”被叫做“梦乡”,是一个透明的球状体,人一接触就自动凹陷,人在其中感觉不到明显的受力,比喻起来就像游泳的人在水中,不会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在支撑着身体的重量。

常琦任感受着这种奇妙的舒适感,放松下来环视整个房间。

大概是因为空间利用得当的关系,这个二十五平米的地方比自己曾经住的四十平米的地方看起来要大,也很有格调。

整个纯白的空间呈现长条形。重置箱体占据了窄的一面墙壁,连接着上方空间的一些条状金属搭建的置物架,像是过去布满纹路的电路板。自己此刻享用着的梦乡,则占据了另一面,并且占有整个房间里最大的面积,几乎是三分之一。

刚刚用餐的地方则布局在大概是中间的位置上,像是曾经酒吧吧台的局部,长条形的桌子嵌在墙壁上,两把略高的椅子并排放置,桌子以上类似玻璃的透明材质封闭,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也可以透过类玻璃材质的反光看到用餐的双方。

——反光,对啊,一直在找反光物体。

常琦任在心里惊喜着,又暗自后悔刚刚注意力都放在青鸟身上了,没有确认自己的外貌到底如何。

然而他突然又想起来,长弓三石的记忆里似乎有另一个在这空间里生成大规模反光镜面的方法。

常琦任抬起双手,放松,让它们去找回原来主人的习惯。

五指在眼前伸展、滑动、点击、键入,浮空的窗口随着指令输入,荡漾开淡蓝的波纹,仿佛那双手是轻触在水面上。

霎时间,周围清一色的纯白空间暗淡下去,沉入到一片漆黑里,紧接着湛蓝的波纹随着悠扬的音乐律动起来。整个房间的背景被逐渐照亮,每一面墙壁都成了反射着青空白云的湖面,而家居摆放的地方会有涟漪随着舒缓的节奏漾开。

“真是的,我还在收拾清理好的餐具,变换光线之前要说一声呀,吓死我了。”

青鸟把最后一个盘子放进重置箱体下方的消毒柜,嘟着嘴踏着涟漪走了过来。

——竟然人走过也会有涟漪,这效果真是到位啊。

常琦任正这么想着,青鸟已经扑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想要接住她,却又意识到“梦乡”这种“床”并不需要接这个动作,反倒按着长弓三石的习惯躲开了。

青鸟的加入,让这个球状体的床原地晃动了一阵,两人也在内部成了滚筒洗衣机里的衣服。

“啊,好晕啊!你还不是每次都这么,咣的一下,就进来了。说几次都不听。”

“哼,你先把变光线不出声的毛病改了再说。还有,把音乐调小一点啦。这是助眠的好吧,你要是专心听音乐,明天又起不来了。”

“收到,公主大人。”

“闭嘴,父亲大人。”

常琦任伸手在眼前的浮动窗口上划拉两下,把音乐调小、光线调弱,和青鸟一起阖上眼睑,但意识就是排斥着睡眠。

他刚刚并没有忘记确认自己现在的样貌,透过湖面背景的反光看到的,确实是长弓三石的样子——和那家伙曾经自恋地在同样场景下,欣赏自己英俊长相的脸是同一张脸。

那是张年轻的脸,黑发中长,冷紫色瞳孔,眼神看起来挺锐利,表情却相当质朴。

常琦任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以及之后的打算。

——如果这是个游戏,也未免太过真实了。

——如果这不是个游戏,如果这是真正的未来,目前看来也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在回收局那时候是什么情况,刚醒来的自己应该是被泡在类似分解液的东西里,皮肤已经完全被融化,黄色的脂肪正在冒烟,肌肉也隐约能闻到碳化的味道。

当时因为剧烈疼痛而遗失掉的细节,正在一点点重现。常琦任立刻觉得不寒而栗。

而且从黑衣男性的反应来看,自己确实是因为失误被当成死人丢进回收系统了,但是青鸟又说没有收到治疗清单,并且回收局也没有专业的治疗设备。

放到原来的世界,这等于是说,自己被当死人火化到一半,然后突然醒了,大叫起来,从焚尸炉里爬了出来,然后没经过任何专业治疗,就恢复如初了。

——开什么玩笑!

——对,那个黑衣男性还有提到“神经切断素”,在长弓三石的记忆里那是护体里的常用药品,大概就相当于麻醉药。

麻醉效果怎么样,常琦任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第二次醒来之后没感觉到疼痛,兴许确实是某些神经被麻醉了。

——晚餐之前,洗澡出来的时候,也感觉不到箱体蒸汽和食物蒸汽的冷热……难道那时候还被麻醉着?

——但是饭菜好吃,又是确实有味道的。

——难道这个“神经切断素”只对触觉有效果?

——可这也不对啊,现在怀抱青鸟的触感,也是很清晰的。

长弓三石这家伙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对“神经切断素”的印象,大概是这家伙从来就没用过,也不关心。

他忽地想到了那份offer为数不多的几个字,那个翻来覆去的晚上反倒对他来说更熟悉一些。

“工作内容,感受未来。”

——啧,什么狗屁工作……

内心的咂舌差点变成实际的声音,还好常琦任忍住了。

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只有第一次醒来时候的疼痛到现在还让人头皮发麻。

常琦任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发现青鸟已经熟睡,他看向自己完好如初的手臂,有种想拿刀划一下看会不会痛的冲动。

——嘛,就把这种生活,当做是新的工作吧!